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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会当临绝顶”异文探讨——兼议古籍整理中的“较胜”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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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华. 杜诗“会当临绝顶”异文探讨——兼议古籍整理中的“较胜”选择[J]. 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 46(5): 122-129. doi: 10.13718/j.cnki.xdsk.2020.05.013
引用本文: 刘明华. 杜诗“会当临绝顶”异文探讨——兼议古籍整理中的“较胜”选择[J]. 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 46(5): 122-129. doi: 10.13718/j.cnki.xdsk.2020.05.013
Minghua LIU. A Case Study on the Variant in Du Fu's Verse Gazing at Mount Tai[J]. Journal of Southwest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20, 46(5): 122-129. doi: 10.13718/j.cnki.xdsk.2020.05.013
Citation: Minghua LIU. A Case Study on the Variant in Du Fu's Verse Gazing at Mount Tai[J]. Journal of Southwest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20, 46(5): 122-129. doi: 10.13718/j.cnki.xdsk.2020.05.013

杜诗“会当临绝顶”异文探讨——兼议古籍整理中的“较胜”选择

  •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历代论杜诗文整理研究”(13BZW90), 项目负责人:刘明华
详细信息
    作者简介:

    刘明华, 文学博士, 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

  • 中图分类号: I207.227;G256.3

A Case Study on the Variant in Du Fu's Verse Gazing at Mount Tai

  • 摘要: 异文是抄本时代作品流传中的常见现象, 也是经典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就杜甫代表作之一《望岳》的异文展开讨论, 从目前的存世宋本看, 二王本是众多校注本的底本, 该诗最后一联作“会当临绝顶, 一览众山小”, 其中“临”字在稍晚的蔡注本和清代的钱钞本中皆作“临”。二王本之后的赵次公注本始作“凌”, 受赵注本影响的相关版本或其他版本皆作“凌”。在底本无误时, 对异文采取“较胜”的选择, 还要从更多方面进行综合评判。从存世最早的宋本及“临”“凌”二字的义涵、唐宋诗人的引证借用、评论及演变等进行分析, 可以认为“临绝顶”可能最为接近杜甫《望岳》一诗原貌, 最好的办法是正文作“临”, 异文标“凌”, 即“会当临一作凌绝顶”, 庶可两全。明清以后, 因“临”“凌”的义涵趋于接近, 加之杜集在此异文上多定于“凌”, 清诗中的“凌绝顶”也就出现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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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历程
  • 收稿日期:  2019-12-24
  • 刊出日期:  2020-09-01

杜诗“会当临绝顶”异文探讨——兼议古籍整理中的“较胜”选择

    作者简介: 刘明华, 文学博士, 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 西南大学 文学院、中国诗学硏究中心, 重庆 400715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历代论杜诗文整理研究”(13BZW90), 项目负责人:刘明华

摘要: 异文是抄本时代作品流传中的常见现象, 也是经典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就杜甫代表作之一《望岳》的异文展开讨论, 从目前的存世宋本看, 二王本是众多校注本的底本, 该诗最后一联作“会当临绝顶, 一览众山小”, 其中“临”字在稍晚的蔡注本和清代的钱钞本中皆作“临”。二王本之后的赵次公注本始作“凌”, 受赵注本影响的相关版本或其他版本皆作“凌”。在底本无误时, 对异文采取“较胜”的选择, 还要从更多方面进行综合评判。从存世最早的宋本及“临”“凌”二字的义涵、唐宋诗人的引证借用、评论及演变等进行分析, 可以认为“临绝顶”可能最为接近杜甫《望岳》一诗原貌, 最好的办法是正文作“临”, 异文标“凌”, 即“会当临一作凌绝顶”, 庶可两全。明清以后, 因“临”“凌”的义涵趋于接近, 加之杜集在此异文上多定于“凌”, 清诗中的“凌绝顶”也就出现得更多。

English Abstract

  • 异文是古典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现象,也是抄本时代作品流传中常见的现象。杜甫作为诗圣,其作品流传过程尤其复杂,杜诗异文在中国古代作家作品中也是最多的。对这一现象的关注,已成为新的重要研究领域。本文就杜甫代表作《望岳》的异文展开讨论,借此说明相关问题。

    对杜诗《望岳》的讨论,知网收录相关论文50余篇,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对诗歌的艺术分析,如萧涤非[1]、罗晨等[2];二是对诗歌文体的讨论,如毛庆认为《望岳》非仄韵五律[3];三是对杜甫三首《望岳》诗的比较,如韩成武[4]、丁启阵[5]等。而对诗中“凌”字的讨论,则仅见朱明伦着眼于诗人立足位置的分析:“‘凌’字更可看出杜甫立足点与绝顶之间,高低悬殊,距离甚远。然而登过泰山的人都知道,上了南天门就是泰山顶。山顶上有‘天街’一条,虽非坦途,但比起十八盘来,已由险入夷,行人似履平地。日观峰与玉皇顶高度差不多,相距又很近,诗人如果从日观峰登绝顶尚用‘凌’字,岂不小题大作,用词不当了。”[6]此外,目前尚未见到对“临”“凌”异文的辨证文献。

    该诗存在三处异文,即“临绝顶”与“凌绝顶”、“夫”与“天”、“曾”与“层”的异文。目前最权威的杜集校注本是萧涤非先生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对“夫”“曾”相关异文出校记,正文用二王本底本作“夫”“曾”,而对“临”“凌”的异文则认为“凌”“较胜”于底本的“临”,因而定“凌”为正文[7]4。本文认为,“临”“凌”二字有版本传承系统和语义的区别,故在此专门讨论,试图厘清这一异文的来龙去脉,并对古籍整理校勘中“求真”与“求美”、“义胜”及“较胜”的选择及相应校勘原则略陈管见。

  • 对杜诗异文的考察,宋本是起点。几种重要传世宋本,如王洙本、吴若本、赵注本、蔡注本和钱钞本等相关情况,张元济[8]、洪业[9]、元方[10]、叔英[11]、叶绮莲[12]、周采泉[13]、邓绍基[14]、萧涤非[7]、张忠纲[15]、林继中[16]、莫砺锋[17]、陈尚君[18-19]、许总[20]、孙微[21]、胡可先[22]、曾祥波[23-24]、蔡锦芳[25]等学者相关论著有详细辨证,可参看。本文重点是对“临”与“凌”在宋本杜集中的异文现象进行考察,提出意见,而不讨论宋本的源流关系,特此说明。就《望岳》中的“临”“凌”异文而论,其源流大体分布于两大系统:“临绝顶”出自二王本和蔡注本;“凌绝顶”则出自以赵次公注本为主的其他版本。

    从时间看,二王本是目前公认的杜集传世祖本。在杜集整理中,二王本是首选的底本。萧涤非先生主编、张忠纲先生终审统稿的《杜甫全集校注》(以下简称“萧本”)和谢思炜先生校注的《杜甫集校注》(以下简称“谢本”)均是如此。

    由王洙编辑、王琪刊行的北宋本已佚。今存《杜工部集》二十卷补遗一卷是毛氏汲古阁藏本,潘祖荫旧藏,现存上海图书馆。在张元济编辑出版的《续古逸丛书》中,《宋本杜工部集》标明“景宋本配毛氏汲古阁本”,2019年4月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纳入“国学基本典籍丛刊”影印。到目前为止,这是公认最接近杜诗创作原貌的杜集,也是包括萧本和谢本在内的众多杜集整理本将《宋本杜工部集》作为底本的重要原因。《望岳》一诗在此本卷一,此本文字作“会当临绝顶”。

    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即蔡注本。该本存世多种,有五十卷本和四十卷本等,分别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成都草堂博物馆、台北“国立”图书馆等处。蔡注本原名会笺本。在2019年中国杜甫研究会主办的“第六次(夔州)杜甫读书会”上,曾祥波提交了题为《论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注文来源、改写、冒认及其影响》的论文,揭示了此本名为“会笺”实为单注的“隐情”,经过细致研究,恢复了其单注本的面目,这是杜集文献研究中的一项重要成果,作者的研究使蔡注本的本来面目得以呈现,在文献研究中颇具创新价值。此本亦均为萧本、谢本参校本。

    其他几种存世的蔡注本在各地的馆藏情况如下:

    国图所藏《杜工部草堂诗笺五十卷》本,为南宋嘉泰间建阳书坊刻本。其卷一系配补清影宋抄本,《望岳》诗作“会当临绝顶”,蔡梦弼注称“登临山之绝顶,俯视众山”。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杜工部草堂诗笺五十卷》只有后半部;所藏四十卷本,《望岳》在卷一。中华再造善本《杜工部草堂诗笺》为“临绝顶”,根据卷首说明,此本根据国家图书馆和北大图书馆宋刻本影印。

    台北“国立”图书馆所藏《杜工部草堂诗笺四十卷》本,实为元代大德(1297—1307)年间桂轩陈氏翻宋刻本,存九卷四册,即卷一至三、九至十四,《望岳》为“临绝顶”。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所藏蔡本有如下几种:《杜工部草堂诗笺五十卷》,南宋嘉泰(1201—1204)年间建阳书坊刻本,存二十二卷(卷一至二十二)十册,卷一《望岳》为“会当临绝顶”;《杜工部草堂诗笺五十卷外集二卷》,亦为南宋嘉泰年间建阳书坊刻本,存二十六卷七册,卷二十六至五十、外集一,无卷一。存于上海博物馆的宋刻本《杜工部草堂诗笺五十卷》,仅存五卷二册,有传叙碑铭一卷、年谱二卷,诗话二卷,无《望岳》一诗。蔡本的编排,以王洙本为据,故《望岳》一诗在卷一。因此,蔡本传世的各种版本,凡缺卷一者,均缺此诗。如上海博物馆藏本、成都博物馆藏本之一等均如是。

    清代钱钞本《杜工部集》,是知名的影宋钞本。其所影之吴若本,也有二王本的基础。此处文字亦为“临”。钱钞本也是萧本、谢本之参校本。

    “凌绝顶”的文字,始于赵次公注本。杜诗注本始于赵次公,成书大致在南宋绍兴(1134—1147)年间[16]前言3。赵注本已佚,目前有林继中先生辑佚本,此不赘。赵注本的底本“应是与吴若本相近的一个注本”[16]前言5。在编排上,《望岳》一诗仍在卷一。与赵注本相关的注本有若干。在后来的“分门”杜集中,《望岳》在卷四之“山岳”门。如藏于上海图书馆的《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二十五卷》(宋王洙、赵次公等注;年谱一卷,宋吕大防、蔡兴宗、鲁訔撰;宋刻本,十册),原为翁同龢翁万戈旧藏,此本为《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之四部丛刊景宋刊本,作“会当凌绝顶”。此书为萧本参校本。

    藏于国图的两种孤本分别为:《门类增广十注杜工部诗》二十五卷,宋赵次公等注,宋刻本,存六卷六册,铁琴铜剑楼旧藏,此书为萧本参校本;亦藏于国图的《门类增广集注杜诗》二十五卷,宋刻本,存一卷,因存卷量少,未作校本。国图也藏有《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二十五卷》,宋王洙、赵次公等注,年谱一卷,宋吕大防、蔡兴宗、鲁訔撰,宋刻本,二十八册。此本作“凌”。

    藏于台北“国立”图书馆的黄鹤本《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为宋嘉定十五年(1222)建安坊刻本,存九卷八册,目录一卷、卷四至七、十三、二十一至二十三。台北《“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志初稿》著录为元至元十九年(1342)建刻本,实为元刻本,作“凌”。此书亦为萧本参校本。

    藏于苏州图书馆的《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三十二卷,王季常旧藏。为萧本参校本。该馆所藏之宋本已作为文物收藏,不能借阅,亦无胶片可观。该馆所藏清人《景宋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三十二卷,应可参考,作“凌”。

    藏于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的《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三十六卷,宋曾噩等集注,宋郭知达编,宋宝庆元年(1226)广东漕司刻本,卷一《望岳》,作“凌”。萧本、谢本均作参校本。

    藏于日本静嘉堂文库的《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为残卷,仅存六卷(卷六至十一)三册,缺卷一,无《望岳》一诗。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二十五卷》,为傅增湘旧藏,其版本同上海图书馆所藏,且仅存卷十四至十六,为时事、边塞、将帅、军旅、文章、书画、音乐、器用、饮食九门,无山岳一门,亦即无《望岳》一诗。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所藏海内孤本《草堂先生杜工部诗集》二十卷,残六卷,南宋刻本,陈毅署签“南宋草堂杜集残本”,《望岳》一诗不载。此为萧本参校本。

    以上存世宋本异文的情况,杜集整理之集大成者《杜甫全集校注》之校记有详细记载。萧本校勘底本和参校本共有14种,以宋本为主,还有少量元刻、明钞和影宋的几种重要类书。简言之,此处异文,祖本作“临”,稍晚的蔡注本作“临”,清代的钱钞本作“临”。赵次公始作“凌”,受赵影响的相关版本或其他版本作“凌”。在后来的重要版本中,此异文一直存在。清代最重要的几种杜集,作“凌”的居多,如《钱注杜诗》《全唐诗·杜甫卷》《杜诗详注》《杜诗镜铨》等。萧本认为“凌”“较胜”,因而选择了“凌”。谢本明确不出校记,根据情况确定文字,此处为“凌”。

    这一异文的选择在古籍整理中也较有代表性,即整理者在异文的选择上,会放弃底本无误的文字,根据参校本作出自己的选择。所谓“较胜”,就是不用底本文字而做出的综合判断。

  • 在杜诗及唐诗乃至古典作品的异文现象中,这类后起的异文被文献整理者选定“取而代之”纳入正文的现象并不少见。在抄本时代,如果某书问世时开始就具有不确定性,在传抄过程中,其作品的异文现象则成为必然。杜集是抄本时代的产物,在创作流传过程中,作者自己不断修改,传抄者也不断参与修改,其传世文本未经作者审定,所以异文大量存在。对于后世来说,几无可能断言其存在异文的某字绝对符合作者原意或作品原貌。在没有可靠正本的情况下,后人有任何改动都不具有合法性。这应是杜诗校勘同时也是古籍整理中面对类似情况时最具挑战性之处。曾祥波说:“经过宋人之手刊刻,从微观层面的‘文字校勘’去推测杜甫原意,已经丧失了合法性。如果考虑极端的情况,每一个字都存在被宋人改动的可能性。”[23]这就涉及在古代文献整理中对异文的处理原则,在无法确定何为“真”的情况下如何根据“较胜”原则而确定何为“美”何为“善”、何较“优”何较“胜”的问题。一旦进入各本“比较”的过程,就是主观判断的过程,反映的是论者的态度。其结论既可能是综合评估的客观判断,也可能是先入为主的偏见所致,这也是古籍整理中的常见状态。但就本文而言,细绎之,“凌”真的就“较胜”于“临”吗?如果对杜诗异文用“较胜”的方法来确定正文,那么就既要考虑到底本的权威性、可靠性,同时也要参考前人的种种辨证和选择。在底本无误时,要采取“较胜”的选择,也还要从更多方面进行综合评判,虽仍难“求真”,而庶可近“善”。本文拟从字义、各时期诗文表述情况、后世接受状态等方面试论之。

    先从字义来讨论二字的义项及演变。

    从字义看,“临”和“凌”原始义有别,但后起义则渐有相同处。

    《说文》解“监”为“临”,取其义为“监,临下也”“临,监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临,监也,从卧,品声。”《中华大字典》释“临”有若干义项,其一为“居高视下”,举例为《诗·小旻》“如临深渊”。《辞源》释“临”为“居上视下”,引《诗·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又引“如临深渊”例释为“面对”,又举有“到”“及”义。后一义在作品中较多使用。

    在《中华大字典》和《词源》中,“凌”均有“积冰”的原始义,并有“侵犯、欺侮”“迫近”“升高、登”“渡过、逾越”等多个义项。后几义与“临”相近。

    总体来看,“临”用于动作时,与实体联系多。“凌”的使用则与虚空一类语词相搭,如“凌云”“凌空”“凌虚”“凌波”“凌驾”“凌上”“凌下”“凌天”“凌霄”之类,且多与气势、气概之类义项相关。

    从唐前文献的使用情况看。“临”的“登临”之意较多,且多与山水有关。此处仅以唐前及唐初正史为例说明。如《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26]《宋书·王敬弘传》:“所居舍亭山,林涧环周,备登临之美。”[27]《梁书·郑绍叔传》:“令植登临城隍,周观府署。”[28]《北史·刘炫传》:“登临园沼,缓步代车。”[29]《晋书·阮籍传》:“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30]

    检索唐前文献中“临绝顶”和“凌绝顶”的使用情况,“临绝顶”仅一例,为王褒《和从弟祐山家二首》其一:“山窗临绝顶,檐溜俯危松。”[31]此处之“临”,是“临近”而非“登临”。由此可见,“凌绝顶”的表达,在唐前诗文中尚未得见。

  • 首先讨论李、杜二人在这两个词的表达上各自具有的特点。李、杜用“临”,意思相近,“登临”和“到”“及”义多。杜诗用于“登临”的用例如《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风物悲游子,登临忆寺郎。”[7]卷7,2027《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7]卷11,3162李白的用例如《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32]卷17,794《九日登山》:“筑土按响山,俯临宛水湄。”[32]卷17,961

    李、杜二人用“凌”,有同有异。其同,在语词组合上有相关性;其异,在使用上多寡明显。杜诗用“凌”表达气势一类的有十余例,如《后出塞五首》其四:“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7]卷3,643《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使君意气凌青霄,忆昨欢娱常见招。”[7]卷10,2759《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玉袖凌风并,金壶随浪偏。”[7]卷10,2803《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使君二首》其一:“孤亭凌喷薄,万井逼舂容。”[7]卷10,2823相比之下,李白诗喜用“凌”字,去其重复,相关的用例如《古风五十九首》其七:“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32]卷2,98《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32]卷2,114《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九:“至人洞玄象,高举凌紫霞。”[32]卷2,124《白头吟》其二:“一朝再览大人作,万乘忽欲凌云翔。”[32]卷4,245《东武吟》:“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32]卷5,312《出自蓟北门行》:“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32]卷5,315《江上吟》:“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32]卷7,374《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我家仙翁爱清真,才雄草圣凌古人,欲卧鸣皋绝世尘。”[32]卷7,398《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为君持此凌苍苍,上朝三十六玉皇。”[32]卷8,452《赠任城卢主簿潜》:“临觞不能饮,矫翼思凌空。”[32]卷9,466《赠郭季鹰》:“一击九千仞,相期凌紫氛。”[32]卷9,500《赠卢征君昆弟》:“与君弄倒影,携手凌星虹。”[32]卷9,503《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桂枝日已绿,拂雪凌云端。”[32]卷10,515《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月化五白龙,翻飞凌九天。”[32]卷11,555《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关山水遥。”[32]卷13,664《留别广陵诸公》:“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32]卷15,718《将游衡岳,过汉阳双松亭,留别族弟浮屠谈皓》:“符彩照沧溟,清辉凌白虹。”[32]卷15,734-735《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平衢骋高足,逸翰凌长风。”[32]卷17,820《以诗代书答元丹丘》:“鸟去凌紫烟,书留绮窗前。”[32]卷19,881《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着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赠我数百字,百字凌风飙。”[32]卷19,895《登峨眉山》:“傥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32]卷21,968《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32]卷22,1021《南轩松》:“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32]卷24,1131《宣城哭蒋征君华》:“池台空有月,词赋旧凌云。”[32]卷25,1202《任城县厅壁记》:“香阁倚日,凌丹霄而欲飞。”[32]卷28,1297《天门山铭》:“光射岛屿,气凌星辰。”[32]卷29,1347《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卓绝千古,声凌浮云。”[32]卷29,1351《杂言用投丹阳知己兼宣慰判官》:“云是古之得道者西王母食之余,食之可以凌太虚。”[32]卷30,1395

    李、杜二人在“凌”的使用上有明显不同。李白用得多,变化亦多;杜诗用得少,变化亦少。但二人亦有相同之处,即诗中之“凌”均少有“登临”之意。值得关注的是,李白用“凌”字,颇能体现李诗的飘逸风格。“凌绝顶”虽仅一例,但“飞步”与“凌绝顶”搭配,颇能表现此字使用的特殊性和李诗的风格特点,亦能见出“凌”的使用与“临”的区别。

    现代检索技术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相对可靠的数据。在几个重要古籍数据库如“中国基本古籍库”“中华经典古籍库”“全宋诗分析系统”中,反复进行检索,并一一核实原文,对各时期作家使用情况,可以有大体把握。

    在唐诗中,“临绝顶”或“凌绝顶”的表述,除了李白、杜甫,仅有戴叔伦一例,即《题天柱山图》:“谁能凌绝顶,看取日升东。”[33]

    在宋代,“临绝顶”的表述有这样一些。王祐《赠率子连三首》其一:“下瞰虚空临绝顶,上排云雾倚山巅。”[34]吴芾《再题周处士山居》其一:“山锁烟萝自古青,更临绝顶敞檐楹。”[35]卷6,504吴芾《和刘判官喜雪》:“一望琼瑶迷四境,我复白头临绝顶。”[35]卷4,476陈造《次韵答璧侍者五首》其五:“欲买青山贷寓居,时临绝顶瞰平湖。”[36]刘克庄《罗湖八首》其八:“欲和苏诗临绝顶,可怜汉节尚随身。”[37]卷12,709赵蕃《次滕彦真韵三首》其三:“何如临绝顶,得以尽长川。”[38]张嵲《将池僧舍东轩晓起》:“兹轩临绝顶,远与前山平。”[39]汪任《游南山》:“攀援临绝顶,气象非尘寰。”[40]成无玷《洞霄宫》:“振衣临绝顶,云外听天语。”[41]

    “凌绝顶”在宋代的用例,相对略少。所见有周谔《望春山》:“我来凌绝顶,倒身丘岛中。”[42]程洵《丫头岩》:“何年古仙人,飞步凌绝顶。”[43]冯山《和蒲安行诚之秘丞游鸟奴寺》:“啸傲烟霞凌绝顶,毫芒人物乱交逵。”[44]卷12,340《涂山寺》:“孤亭凌绝顶,坐有千古意。”[44]卷2,297陈汝锡《寿周侍讲》:“昔人已仙去,飞步凌绝顶。”[45]薛田《成都书事百韵诗》:“倚剑灵关凌绝顶,梦刀孤垒削危巅。”[46]

    虽然宋诗中的“临绝顶”略多于“凌绝顶”,但并不能说明杜诗“临绝顶”的可靠性。因为这两种表述,在宋诗中分别都多于唐诗。且李白一诗的表达是确定的。因此,如能从接受史的角度,从相关文献中推知宋代文人看到的杜诗,或许就能接近当时流传的杜集文本。

  • “临绝顶”或“凌绝顶”的异文,目前尚无绝对权威的版本可以成为定论。在此情况下,李白和杜甫在诗中各自如何表述,或使用频率高低,或谁先用谁后用,仍不能确定杜诗此处异文的“真面目”。如果说前面的讨论,无论是从版本的先后还是从校勘的思路,如“以训诂统辖校勘”的传统思路,都仍然不能定论,那就再换个角度,从宋代作家的相关用法或评论中,从接受史角度再看有无相关可能说明的材料。在直接证据基本难以提供的时候,旁证也许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从上引宋诗看,“临绝顶”或“凌绝顶”的表述共十余例,“临绝顶”略多。这些材料或许能够说明杜诗有“临绝顶”的表述,并对宋人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但仍不能证明杜诗《望岳》一定就是“临绝顶”。而宋人关于《望岳》一诗接受史中的一些相关材料则值得关注。

    苏轼并无“临绝顶”或“凌绝顶”的诗句,但《游金山寺》有“登绝顶”一例:“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值得关注的是施注:“杜子美《望岳》诗:会当临绝顶。”[47]卷7,308施元之(1102—1174)是南宋注苏的重要学者,与顾僖合编的苏诗编年注本在南宋嘉泰年间(1201—1204)开始流行。施元之看到过赵次公的注杜本,而赵次公也是注苏的重要学者。施元之在注苏诗时引用的杜诗,是“临绝顶”而非“凌绝顶”,表现的是施元之对杜诗文本的接受状况。这应该是最有说服力的一个旁证,至少证明早期宋本之“临绝顶”在当时的影响力。

    刘克庄也有一则相关材料,颇能证明“临绝顶”在当时的影响,即《罗湖八首》其八:“欲知苏诗临绝顶,可怜汉节尚随身。”[37]卷12,709刘克庄吟咏的是当年苏轼登罗浮山而观葛洪丹灶事,苏轼题跋《题罗浮》有载[47]卷71,8106。从赵注的面世时间(1134-1147)看,可以肯定苏轼(1037—1101)是未见过赵次公注杜本的。刘克庄(1187—1269)见到过赵注,且有很高评价,但刘克庄并不轻信赵注,其《陈教授杜诗补注》云:“杜氏左传、李氏文选,颜氏班史,赵氏杜诗,几于无可恨矣。然一说孤行,百家尽扫,则世俗随声接响之过,善观书者不然。郡博士陈君禹锡,示余《杜诗补注》,单字半句,必穿穴其所本,又善原杜诗之意。赵注未善,不苟同矣。旧注已善,不轻废也。……予谓果欲律以轻典,裁以义理,虽杜语意未安,亦盍商榷,况赵乎?禹锡勉之,毋为万丈光焰所眩也。”[37]卷100,4208刘克庄诗中对苏轼登罗浮山的解读,用的是“临绝顶”。这既可是刘克庄登山的感受和原创,也可认为是引用杜诗典故,从中能够感知到刘克庄对杜诗意境的理解。刘克庄熟悉并推崇赵注,将其视为可与杜氏左传、李氏文选、颜氏班史齐名的著述,但却不迷信盲从,而是认为“赵注未善”。从他使用或引用“临绝顶”而非赵注之“凌绝顶”,或许能说明刘克庄对赵注处理这个异文的态度。苏轼面对的杜集,也可能不仅仅是王洙本,从现有材料可知,唐至宋初,已佚的杜集有几十种,《望岳》一诗可能已经出现“临”和“凌”的异文了。但从前面的分析可见,无论苏轼、施元之还是刘克庄,他们读到的《望岳》一诗有无异文,他们在已有的杜集版本中,或在自己的创作中,对杜诗“会当临绝顶”的理解,就是要“登临绝顶”“亲临绝顶”。这也能够说明“临绝顶”在当时的传播情况,以及宋代重要诗人在面对可能出现的杜诗异文时所作出的判断和选择。

    元明清各时期,尤其是清代,“凌”在“迫近”“登临”或“超越”的意义上已无区别地大量出现。尤其是“凌绝顶”的表达,既有登临之意,亦有超越、豪放之情。限于篇幅,各时期略举数例。

    元代较之宋代,在两种表述中,“凌绝顶”已多于“临绝顶”。《全元诗》中近30例,为21:7。例如:卢琦(一作萨都剌)《望鼓山》:“何当临绝顶,俯视浴日盆。”[48]李京《雪山》:“安得乘风凌绝顶,倒骑箕尾看神州。”[49]

    明代用例渐多,共百余例,而“凌绝顶”多于“临绝顶”。用“临绝顶”者,例如胡应麟《舟泊檇李沈纯父邀同陈茂才登烟雨楼》:“昏黑更须临绝顶,蚤知能赋属吾徒。”[50]谢榛《登盘山绝顶谒黄龙祠》:“石径萧萧松吹冷,万折千回临绝顶。”[51]杨慎《雨夕梦安公石张习之觉而有述因寄》:“峨眉临绝顶,瀼水宛中央。”[52]用“凌绝顶”者,例如李梦阳《华岳二十韵》:“聊游凌绝顶,不为学神仙。”[53]王守仁《游清凉寺》:“昏黑更须凌绝顶,高怀想见少陵诗。”[54]卷455,207徐祯卿《庐山》:“壮怀凌绝顶,倦鸟息飞翰。”[54]卷478,540文徵明《题画》:“何当凌绝顶,涵景有虚榭。”[55]王直《泰和杂咏》:“定有飞仙凌绝顶,洞箫声里夜乘鸾。”[56]

    清代用例大增,在200余例中,“凌绝顶”仍多于“临绝顶”。例如陶炜《登秦望山》:“登临绝顶星辰近,俯瞰平原宇宙宽。”[57]刘芳俊《碧峰嶂》:“几得登临绝顶上,河山大地眼中看。”[58]陈苌《题闻生三阳龙头山居》:“劝着小亭临绝顶,更乘余兴一跻攀。”[59]纪昀《赋得野竹上青霄》:“谁当凌绝顶,卜筑此君亭。”[60]梁章钜《潘星斋茂才曾莹玉山纪游画卷》:“他日蓬山凌绝顶。”[61]钱谦益《四月十一日登岱五十韵》:“纡回凌绝顶,俯仰荡胸臆。”[62]沈德潜《望岳》:“何须凌绝顶,胸已隘尘寰。”[63]沈钦韩《还元阁呈恒拙上座》:“便欲御风凌绝顶,五湖七十二峰青。”[64]王士禛《登成都西城楼望雪山》:“谁能凌绝顶,万里一峥嵘。”[65]可以看出,“凌绝顶”的用法占多,明显与清代杜集自《钱注杜诗》及《全唐诗》定为“凌”有关。这是另一个要讨论的问题了。

    在众多“临绝顶”及“凌绝顶”的表述中,表达的多是向上、壮怀一类意味,而少有唱反调的。清人毕沅《石梯岩》:“不须凌绝顶,绝顶是穷途。”[66]慕昌溎《度韩侯岭》:“何须凌绝顶,转恐下山难。”[67]皆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多不引,且本文要讨论的问题,在唐宋诗人的作品中基本可以得到相关结论了。

  • 如前所述,在杜诗异文的校勘和研讨中,宋代以来就一直存在理校的主导倾向。重要原因是杜甫自己的定稿本并未流传下来,而在杜甫的传世稿本中也可能存在着诗人自己改动而形成的异文。有唐一代,可以确定是作者自己编定的作品集屈指可数。故今天凡是讨论到杜诗正字,因无铁定的版本依据,均存在异文勘定的合法性问题。从公认的现存最早杜集注本赵注开始,学者们在杜集整理的过程中,就希望通过自己的阅读理解,从文义的辨证来确定自己认为最正确的或最接近诗人原创的文本。这样的校勘方法是得到人们认可的,也有其合理性的一面,符合古籍整理的基本目标。但这种具有主观选择的文本,自然难以得到绝对一致的认同,因而不断会有人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异文重新解说,并希望自己的结论得到认可。千百年间众多追求定本的努力,形成了杜诗异文的“空前盛况”,以至于后世要“择善而从”,也成了一个甚为艰难的选择,更由此形成了杜诗异文研究永无止境的状况。这一现象引发笔者的另一个思考是:在千家注杜的语境下,今天还有无可能形成一个依托某一底本的相对客观的杜集?

    《杜甫全集校注》在校勘中对异文的处理有明确的原则:“底本与参校诸本有异而非误者,一般以底本为据,不轻改底本。凡底本之误字、阙字、衍文、倒文,以及其他明显讹误,有上列诸本可供订正者,则择善而从,改正底本,并出校记。”[7]凡例6这应该是通行的校勘原则。但《全集》对《望岳》诗中这一异文的处理,未用底本,不是因为底本有误,而是作者在传世的两种异文中作出的“较胜”的判断和选择。或许还有可能是在清代众多杜集的影响下而“从众”吧。这类不用底本而按“较胜”方式对异文的处理,在全集中还有若干。其中少数也有值得关注的,对其进行探讨将是十分有趣且颇具挑战性的课题,如能解决一二亦可对杜诗经典化的过程阐释具有积极意义。

    综上所述,从杜诗最早流传的宋本、“临”“凌”的字义和境界、李白杜甫及各时期作家使用情况及演变分析,窃以为“临绝顶”可能是最接近杜甫《望岳》一诗原貌的文字。审慎的办法是正文用“临”,异文标“凌”,即“会当临一作凌绝顶”,庶可两全。本文是笔者关注杜诗异文与杜诗经典化关系的习作,思考多时,方写成小文,深感相关问题极具挑战性。敬请学界批评指正。

    (分藏于国内的几种杜诗宋本的查证,得到北京大学陈保亚教授、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张廷银教授、上海大学杨绪容教授、苏州大学周生杰教授、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贾兰研究员、彭燕博士的支持,在台湾访学的研究生李文静查阅了台湾“国立”图书馆和故宫博物院的几种版本,研究生高媛媛协助整理资料,特致谢忱。)

参考文献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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