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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记载:朱元璋初定天下,“他务未遑,首开礼、乐二局”,此后“广征耆儒,分曹究讨”[1]卷47,礼一。洪武元年(1368),先后酌定祀典、郊社宗庙仪,又编集坛庙祭祀之制,成《存心录》一书。洪武二年,诏诸儒纂修礼书,于三年告成,赐名《大明集礼》。朱元璋在位三十余年,所制定颁降的礼书有:《存心录》《孝慈录》《洪武礼制》《礼仪定式》《大礼要议》《大明礼制》《洪武礼法》《礼制集要》《礼制节文》《太常集礼》《礼书》《稽古定制》《国朝制作》等。
之所以有如此众多的礼典建设成就,且先期于律典体系完成,主要与朱元璋重礼的治国思想相关,其曾直言:“治国之道在礼”[2]卷6,敕·命中书劳苗人敕;又云:“故重其礼者,盖国之治道,非礼则无法,若专法而无礼,则又非法也。所以礼之为用,表也,法之为用,里也。”[2]卷4,诰命·礼部尚书诰朱元璋礼法并用的治国之策,同样影响了朱棣,如朱棣云:“夫礼者,治国之纪也;乐者,人情之统也……治天下者,必先于修礼乐。”[3]卷首,序永乐年间,颁《文公家礼》于天下,又定巡狩、经筵等制。永乐三年(1405),礼部进《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等,朱棣以祖宗成宪不可改,命颁之有司,永为仪式。
可见,明代礼典体系创始于明初,且基本完备。虽然洪武、永乐时期有一洗前代“矫诬”之功,但作为明代最早也是最大规模的制定礼典,《明集礼》却迟至嘉靖九年(1530)方刊行、颁布天下。《明集礼》以五礼为体例,“凡升降仪节,制度名数,纤悉毕具”[1]卷47,礼一。现存《明集礼》五十三卷,经清人考证,是嘉靖年间在内阁秘藏的洪武五十卷原本基础上“取诸臣传注及所诠补者纂入”而成[4]卷82,史部三十八·政书类二。此外,永乐十九年,南京内阁藏书运至北京左顺门北廊收存;至正统年间移至文渊阁东阁,杨士奇等整理藏书编成《文渊阁书目》。在这份书目中,即有“《大明集礼》一部五十八册”和“《大明集礼》一部五十册”两种记录[5]卷1,天字号第二厨书目·国朝,同时期钱溥整理的《秘阁书目》也有“《大明集礼》五十”的记载[6]。嘉靖朝重刊《明集礼》时所选取的洪武原本,应出自这些内阁所藏。
在嘉靖朝之前秘而不刊,恐怕是以往研究对《明集礼》的一般印象。顺此逻辑,既然秘藏和未曾刊布,也就无所谓行用之说,只是置诸高阁的典籍。实际上,明人对其早有定论,如劳堪《宪章类编》指出:“洪武三年九月,《大明集礼》成……通五十卷,诏颁行之。”[7]卷21,礼部·国朝书又如叶盛在成化三年(1467)至八年任礼部右侍郎,其《菉竹堂书目》成书于成化七年,“圣制”类书目著录有“《大明集礼》”,并称此部分书目是“尊朝廷且赐书所在也”[8]。这个“赐”,如果不是赐与叶氏而成为其私藏的话,则无疑是《明集礼》被颁赐有司也就是礼部的最好明证。因此,《明集礼》秘而不刊只是表象,与其本身已颁赐有司,永为仪式并不矛盾;秘而不刊,更不代表《明集礼》行用不力或未曾行用。
在此,主要以《明实录》所记,讨论一下《明集礼》在洪武、永乐朝以后,嘉靖朝以前行用与重申的问题。检嘉靖朝以前《明实录》,“《大明集礼》”见诸记载的只有《明太祖实录》和《明孝宗实录》,但《明太祖实录》是关于制定的记载;直接称引“《大明集礼》”行用问题的事例始见于《明孝宗实录》。据《明孝宗实录》记载,弘治元年(1488)三月,吏部尚书王恕就孝宗视大学释奠行礼时提及:耕籍田有奠币、三献等礼,视学释奠也应仿此施行。经礼部会议认为,王恕提出的“奠帛、三献之礼,必须读祝饮福受胙,始为全备”,“原无旧典,固难以擅行”,此为其一。其二,王恕“欲比依先农之祀,又系《大明集礼》所载,洪武旧制,亦难以擅改”,所以建议:“于视学之前致斋一日,至期加币一叚,乐设而不作,余仍其旧。”最终孝宗做出决定:成化年间已增加释奠仪注,现只增加奠币和太牢之礼,改分奠为分献,“其余仪物俱从永乐年例”即行四拜礼[9]卷12,弘治元年三月戊辰。通过这段材料可以推断,礼部为讨论此事查参了洪武原本《明集礼》。在洪武原本《明集礼》中,先农、释奠分属二祀,且规格有异。如果释奠增添奠帛、三献礼,则于《明集礼》无据,是为“擅行”;如果将释奠比依先农之祀,则《明集礼》本有规定,祖制难以“擅改”,这是为何王恕所议未被完全采用的原因。据此事例可见,决策者对《明集礼》规定显然有所顾忌,并非随意增益祭祀规模,将其等同于先农之祀,而是采取折衷、慎重的态度。如此既有所改革,也显得尊重成宪,这正是《明集礼》发挥现实效力之证。《明武宗实录》《明世宗实录》也记载了两件正德年间参稽《明集礼》立制或申明其规定的事例。正德元年,武宗命礼部查稽职官礼仪等级“旧制”和“先年榜例”,以“申明禁约”。礼部右侍郎刘机等议:“累朝制度,损益因时,今即长安左右门悬布旧榜。参之《礼仪定式》,以衣冠、服色、房舍、伞盖……诸品级等差类开上请裁处,出榜申明禁约,务使文武职官一体遵守。又据《大明集礼》,有公卿大臣得乘安车之制,亦并及之。”至正德二年(1507)二月,礼部查明累朝榜例,编成《礼制榜例》,武宗遂命晓谕,令一体遵守[10]卷23,正德二年二月壬午。正德十六年十一月,都给事中邢寰等议“礼教不明、民俗奢僣”,请以《明集礼》《礼仪定式》诸书及“洪武、永乐间板榜,凡服舍器用之式,婚丧傧燕之仪榜示天下”,亦从所议施行[11]卷8,正德十六年十一月己未。据以上事例可见,作为秘藏的《明集礼》,实际上是藏之有司,仍然与其他颁降礼书一样发挥备查、备考的功能,并不时被后人参稽相关内容单独行用,或与其他颁降礼书相关内容合并行用而形成新的礼制规范。
《明集礼》作为旧制虽难擅改,但年月久远,已难适应礼制变迁,有所损益也属正常。如万历《明会典》卷六七《婚礼一》云:“天子纳后,先遣官祭告天地宗庙,天子临轩命使行六礼。东宫纳妃,则先告庙。其详在《大明集礼》。正统中,英宗纳后;成化末年,孝宗在东宫纳妃,皆遵用旧仪,而稍有所损益。”这里提到的英宗纳后、孝宗纳妃“遵用旧仪”,当指遵用《明集礼》;言其损益,则是变通《明集礼》行事的确证。
另一方面,一些有识之士也意识到《明集礼》秘而不刊的境地需要改变,并发出重刊的倡议。早在成化二十三年,礼部右侍郎丘濬在考论历代礼仪沿革后疾呼:自太祖制礼以来,“今书之存者有《大明集礼》《洪武定制》《礼仪定式》《稽古定制》及《诸司职掌》所载者,乞命掌礼大臣著为一书,以颁赐中外”,使天下后世知一代之制,并永为遵守[12]卷40,治国平天下之要·明礼乐·礼仪之节。弘治十八年,吏部主事杨子器奏议“遵行《大诰》”“整肃朝仪,刊行《集礼》”[9]卷223,弘治十八年四月甲子。虽然这些倡议未得落实,但并不妨碍他们追奉《明集礼》的热忱。如丘濬曾参稽《明集礼》和《朱子家礼》,编成《家礼仪节》[13]卷首,引用书目。凡《朱子家礼》所无而《明集礼》有制的内容,丘濬皆采《明集礼》进行订补。如婚礼部分,以“礼止有婿见妇党诸亲,而无庙见之仪”,据《明集礼》等书补其仪节[13]卷3,婚礼;丧礼部分,以《家礼》无“改葬”之礼,采《明集礼》补入[13]卷6,改葬。对于一些乡俗之礼,又参以《明集礼》进行校正,如针对妇夫礼婿仪节指出:“今详于礼婿者,以乡俗有尊婿太过者,又有卑婿太甚者”,故以《明集礼》等书“酌中道以为此仪。”[13]卷3,婚礼对于《明集礼》与乡俗有异或并无规定的内容,又本着缘俗行礼的原则对《明集礼》进行修订,如关于舅姑见妇位序,其云:“《集礼》舅姑并南面坐堂中,今人家多如此,或从俗亦可。”据丘濬解释,这个“俗”是东西相向而坐堂中[13]卷3,婚礼。对于婿拜舅姑礼,则以《明集礼》无“婿拜之文”,故“从俗补之”[13]卷3,婚礼。此外,丘濬参稽《明集礼》撰修《家礼仪节》之事,尚可说明一个问题,即一些官员基于职务之便,要阅览到秘藏的《明集礼》并非难事。
不管是《大诰》《礼仪定式》还是《明集礼》,都属年久不行的旧制,这样的疾呼或可说明,不少旧制已有施行不力或需重申强调、重刊示人之必要。因此,弘治、正德年间的提议和重申,可以说是嘉靖朝重刊《明集礼》的先声。弘治年间,程敏政在应天府乡试策问中云:太祖贻谋垂宪者,“有《皇明祖训》,以著一代家法;有《诸司职掌》,以昭一代治典;有《大明集礼》,以备一代仪文;有《大明律》,以定一代刑制”,希望士子能悉陈祖制的“良法美意”,为当朝“继志述事”助力[14]卷10,策问·应天府乡试策问。程氏曾任《明会典》副总裁,综观此策,实与当时采辑《明集礼》等祖制编撰《会典》密切相关。参稽《明集礼》等颁降之书,于弘治开修、正德颁行的《会典》,是《明集礼》“重返政坛”的重要标志和途径,而《明集礼》《礼仪定式》等洪武旧制的重颁,又为《会典》纂修奠定了基石。
此外,在朝贡体系下,《明集礼》的行用与影响更及于华夏大地之外。英宗天顺六年(1462),侍读学士钱溥奉使册封黎灏为安南国王。出使期间,屡屡以《明集礼》所载规制与安南方面交锋论辩,并严遵《明集礼》行事。在去往安南途中停留广西时,即与书重申已遵《明集礼》所载祖制,为此次颁诏、授封等拟定了仪注,希望安南方面到时严格施行,其云:“盖有祖宗之定制,在定制者何?《大明集礼》一书,我太祖议礼以一天下者也,其间载安南宴坐与夫颁诏仪注甚详……谨按《集礼》所载,而参以《礼制》及古礼之可行者,共为仪注六条。”针对安南方面提出的宴坐礼疑问,再次重申明礼规定云:“盖以《洪武礼制》所载,皆诏行有司而未及蕃国;《大明集礼》所载,有诏行蕃国而未及封拜,故酌古准今而成此使”,以“与王初见,又在礼不在物”,只有谨礼行事,方能成一代美谈盛事[15]卷28,书·(钱溥)与安南国王书七。又如弘治元年,翰林院侍讲刘戬奉旨出使安南颁孝宗即位之诏,安南官员“奉迎馆候,视昔倍恭,陪臣拜跪,刘据《大明集礼》之文受之,不与交一语。至之日颁诏,明日宴毕即行”。对于刘戬谨奉《明集礼》行事之举,安南国王大惊其为“一国生灵,命缘天使”[16]38。
与安南一样,《明集礼》关于“诏行蕃国”等仪注规定同样实践于朝鲜李朝,而《明集礼》也成为李朝构建礼制的重要范本。如世宗朝曾命郑陟等在“本朝已行典故”基础上,“兼取唐宋旧礼及中朝之制”,撰定嘉、宾、军、凶等礼,奠定了此后李朝《国朝五礼仪》的蓝本。所言“中朝之制”,自应包括《明集礼》《洪武礼制》等明朝礼典[17]卷128,五礼。《李朝实录》记载不少《明集礼》在李朝行用或参稽《明集礼》的资料,限于篇幅仅取几则以作说明。明英宗正统五年(1440),朝鲜世宗二十二年正月,朝鲜世宗传旨前正郎金何云:“今通事金辛来言,辽东人家藏胡三省《赢虫录》,欲市之,臣既与定约而来。其以今送麻布十五匹买来。”[17]卷88,二十二年正月丙午随后又传旨金何等云:“今送麻布十匹,听金辛之言,买《大明集礼》以来。”[17]卷88,二十二年正月辛亥同年二月,金何“以火者亲丧咨文赍进宫往辽东”,临行前世宗专门交代金何:“尔到辽东,谓许智曰:‘我国礼制,一依朝廷体例。以此凡干朝廷礼制等书,务要必得。我于去年到北京,诣礼部,本部郎官出示《大明集礼》一部,粧成二十八册。其书所载,都是礼制。我于其时,不得是书而来,我又欲得是书,汝今去北京,若闻已曾颁降,则须得是书见赠。若未得本文,传写而来,我乃重报汝矣。若朝廷秘之,未曾颁降,连累汝身,则汝不必求,我亦不敢复望矣。’许智如已发行,则求见入北京人,可转谕此意于许智,如未就道,则乃以此意,赠布一二匹,丁宁开谕,斟酌施行。”[17]卷88,二十二年二月丁酉据以上材料,可得两点信息:其一,《明集礼》虽秘藏内阁,但声名早已流播李朝。金辛在辽东除购买《赢虫录》外,曾听闻有《明集礼》,并将此事告知世宗,欲以资购取。世宗显然对《明集礼》有浓厚兴趣,故送“麻布十匹”给金何作为购买之资。其二,为构建本国礼制,朝鲜对《明集礼》有强烈的索取欲望。除金辛知晓《明集礼》外,金何在正统四年(朝鲜世宗二十一年),曾入北京见览《明集礼》,深知其“体例”对朝鲜礼制的重要性,故有求赠想法。但金何另有携带咨文的任务,故委托许智办理,并交代如未能获赠,也应抄录副本。求取《明集礼》的迫切之情及相关计划,金何向世宗一一禀明,世宗也嘱托其要向许智告知按计施行。许智此后如何办理,检《李朝实录》并无记载。结合《明集礼》在正统年间仍秘藏的实际,以及《明英宗实录》相关记载,可以推断当时明朝并未将《明集礼》赐赠李朝。但许智,特别是金何本人曾抄录过《明集礼》,最终将相关内容参用于李朝的礼制建设,这种可能性是有确证的。据《李朝实录》记载,金何早年“习读汉吏之文”,“通译语出入中原,明习仪制,每明使至,何将命周旋,言动无差”[18]卷27,八年正月己酉,李朝人称誉:“我国善华语者,唯李边、金何而已。”[17]卷86,二十一年九月乙卯作为精通汉语及礼制的李朝儒者,金何曾前往明朝问学三十多次,质正礼律疑难,也多次接待明使。如明宣宗宣德九年(1434,朝鲜世宗十六年),金何与许福等明朝辽东地方官员质正《直解小学》,回国后便为世宗进讲此书。明英宗正统三年(朝鲜世宗二十年),李朝因“礼文律文无继祖母服之语”一事生疑,时任知承文院事的金何即入北京“问于礼部杨、潘两主事”,求得继母服与亲母同、继祖母服与亲祖母同等答复。在得到金何的质正后,世宗又命“姑留之,更质问于中朝,然后立法”[17]卷82,二十年七月乙巳。明英宗正统四年(朝鲜世宗二十一年),金何先后两次入京,返回朝鲜后向世宗“进珊瑚、彩帛、书册、宝贴等物”[17]卷84,二十一年二月甲子“进远游冠、绛纱袍及冲天冠、翼善冠质正事目”[17]卷85,二十一年五月戊午。前引其在明英宗正统五年(朝鲜世宗二十二年)提到“去年到北京”于礼部见览《明集礼》,指的就是该年之事。其中,远游冠、绛纱袍等即为礼制内容,在《明集礼》中皆有规定。世宗以金何于质正冠服有功,还特赐内厩马“以异之”[17]卷85,二十一年五月戊午。由此可见,金何乃至世宗对明礼早有追慕,其对《明集礼》的热衷并非毫无渊源。以下这则资料,更能说明金何参稽《明集礼》构建李朝礼制之功。明代宗景泰七年(1456,朝鲜世祖二年),李朝就明使“亲授中宫诰命”之事,讨论世子冠服仪注。当时金何以其多年查稽《明集礼》的经验指出:“臣在世宗朝,累赴京师,详考《大明集礼》。皇帝衮龙袍上,左肩有日,右肩有月,自皇太子、亲王、郡王衮龙袍上,皆用五爪龙。今世子未受命,姑用四爪龙,以存谦让之意。”世祖遂从金何议施行[18]卷3,二年三月庚寅。实际上,早在正统十四年(朝鲜世宗三十一年),世宗就以“令世子服四爪龙,则于我无嫌,于朝廷法制,亦无妨焉”而施行此制[17]卷125,三十一年九月己卯。所称于“朝廷法制”“无妨”,应是受到金何详考、参稽《明集礼》之后的影响。对李朝而言,这种“无嫌”“无妨”的制度选择,反映的正是当时中朝间以《明集礼》为代表的礼制文化交流、融通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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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正德朝颁行《明会典》,且参稽、收存了《明集礼》的相关内容,使其成为明代大经大法的组成部分。因此,嘉靖朝行用《会典》,奉其为一代大法、万世章程,也就无法回避《明集礼》行用这一关键问题。
嘉靖六年三月,世宗查阅《明会典》并询问“武弁之制”,杨一清则引《明集礼》所载对奏[11]卷74,嘉靖六年三月丙申。至八年九月,世宗又就此事谕张孚敬云:“《会典》中有亲征之条,所谓类造宜祃之祭皆云具武弁服,斯乃一代之制,不可不备”,并指出:“今当重校《会典》之时,宜制而增入”。随后,张孚敬注绘武弁图上进,复行天子亲征、大祭具武弁服之礼[11]卷105,嘉靖八年九月丁酉。此事不仅反映臣工对《明集礼》已有较为熟悉的运用,也说明嘉靖朝修订《会典》时对《明集礼》的吸收,更是《明集礼》发挥效力之证。
张孚敬《谕对录》记录了不少其与世宗讨论礼制时参稽《明集礼》的事例。如嘉靖八年四月初三日,张孚敬就所上冕服图说奏称:“所具图说,皆本之《大明集礼》,而《会典》所载亦同,固未尝敢易祖宗之成法。”次日又奏:“冕服衣裳之制,臣承圣谕谨已具陈。夫衣六章、裳六章,实古制与国朝初制皆然,具见《大明集礼》及《会典》”,并将相关规定摘抄进览。事后,世宗亦称张孚敬以“《集礼》《会典》二书考正冕服之制,则知我圣祖初制同古制无疑”,可留待修订《会典》时载入其中[19]卷11。嘉靖九年四月十五日,张孚敬就星辰从享月坛之祭,“考之《大明集礼》秋夕夕月仪注并图”,并将“《大明集礼》一册随本进览”。次日,世宗下谕称《明集礼》所载为“皇祖始制”,固应以之为据[19]卷16。可见,《明集礼》作为祖制,是明人采据的制度与思想正统,参稽《明集礼》自然成为议礼、行礼的常态。
另一方面,《明集礼》作为祖制,必须直面由于时过境迁、事例繁多造成的旧制与现实的差距甚至矛盾。这样的例证,则是嘉靖八年关于祀山川诸神行礼祭服的讨论。世宗与大臣等讨论行礼祭服时云:“兹祭山川诸神仪久不行,祭服不宜同郊社,当用皮弁。”杨一清等认为“神有尊卑”“礼有隆杀”,因此,祭山川诸神的祭服不宜等同郊社时所用。经杨氏查考,不仅“《会典》未尝开载”,且“稽之《大明集礼》诸书,亦无用皮弁之文”。最终只能折衷提出,议礼是“天子之事”,如果非要定制垂法,亦未尝不可。可见,现实中不仅存在久废不行之礼,还存在一些连《明集礼》《会典》都无规定之事。巧合的是,随后杨氏等人从内阁所藏《存心录》翻阅出“祭太岁风云雷雨岳镇海渎”的相关仪注,正好有“皇帝具皮弁服行礼”的规定。因此再次上奏称:“《存心录》正与圣谕相合,圣祖神孙一道,非臣下所能仰及……宜下所司,著之令甲,使后世有所遵承。”[11]卷104,嘉靖八年八月壬午幸得与《明集礼》一样同属祖制的《存心录》化解矛盾,否则世宗此举必成为“无典为证”的创制。
因此,重振、恢复包括《明集礼》在内的洪武旧制,成为当时臣工议礼的主旨关切。如詹事府中允廖道南云:“自元入中国,胡乐盛行。我圣祖扫除洗濯,悉崇古雅。观《大明集礼》所载,昭如日星”,提出应“昭宣祖训,敕下所司,考雅乐之章,去胡乐之部”,禁绝“淫哇之声”“妖冶之技”,以复洪武古雅[20]卷22,审乐。礼部尚书霍韬也疾呼:“夫不复太祖之法,可以致隆平者,臣未之闻也”。霍氏还提出以能否奉行“太祖之法”作为辨别“群臣忠邪”的依据,同时纂集“切于时政者及近年行令有合太祖”的事例施行,以明“图治致理之大端”;又建议考校生员,一律先令“默写《大诰》《律》《令》或《大明集礼》等书内一条,或拟作一款,或拟策题错为问目”,以解决生员不读《明集礼》等祖制的现象[21]卷2,疏·禆治疏。南京刑部尚书顾璘认为要改变“权门势宅雄据坊衢,佛寺生坟费逾陵寝,盈朝横玉染及缙绅下贱,锦衣倡自京辇”等不遵礼制的恶俗并非难事,“贵在必行祖宗法”而已[22]卷9,议·拟上风俗议。
这些例子从侧面印证了嘉靖朝对《明集礼》等祖制遵循和恢复的努力。当然,祖制并非不可打破,如嘉靖八年发生的更改“上衣覆盖下裳”古制之事,虽经张孚敬考奏“《大明集礼》及《会典》实与古制不异”,并以“遵复祖制,无有更变”为劝,终无济于事[11]卷101,嘉靖八年五月庚子。可见,《明集礼》与现实的差距和矛盾并非都能以遵循祖制就可解决。尽管有此插曲,但随着世宗议礼之心的膨胀,《明集礼》的价值和作用日趋凸显。故有学者指出,世宗重刻《明集礼》并大肆宣传是为祀典改革作铺垫,重刊是出于现实之需[23]。
嘉靖时期是明朝礼制沿革损益的一个重要阶段,《明史》云:“暨乎世宗,以制礼作乐自任……今其存者,若《明伦大典》,则御制序文以行之;《祀仪成典》,则李时等奉敕而修;《郊祀考议》,则张孚敬所进者也。”[1]《续通志》云:“世宗定《明伦大典》,颇以制作礼乐为事。其时议礼,诸臣希旨苟容,未免为世诟厉。”[24]卷111,礼略嘉靖朝重刊《明集礼》并大议礼制,其重要性堪与洪武礼制草创时期比肩,由于创制太多且独断风格明显,后世对此颇有微词。实际上,明代制定并可甄录的礼书,确以嘉靖朝居多,如《明史·艺文志》“仪注类”所收57部书目,属“嘉靖间制式”者就有23部。这些礼制成果如何发挥作用,实际上在嘉靖续修《明会典》时就已明确:“在郊庙等项礼仪,凡奉今上增定者,以新仪立目。更定者,各载于旧仪之次”,“坛庙冠服仪仗等项制度,凡奉钦定而旧所未有者,各画为图,随类附入”(《嘉靖间续纂凡例》)。也就是说,嘉靖朝的诸多礼典在当时是准备编入《会典》,并要成为一代大法、万世章程的。正如大议礼的主角张孚敬所言:“今日嘉靖之礼,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者。”[25]卷3,奏疏·进大礼要略可见,嘉靖朝存在着强化典礼构建的朝野共识和事实,重刊《明集礼》也就顺理成章。
至嘉靖八年十一月,经礼部尚书李时等提议,以《明集礼》“制书百六十年以来,未及刊布,遂至讹谬日多,考论礼仪无所凭据,请订正刊布,以备参考”[11]卷107,嘉靖八年十一月壬子。这样的考论讹谬、以正凭据之事,可以一例为证:嘉靖九年三月,礼部集议王府衮冕冠服事宜云:“《会典》《集礼》与内阁秘图,说各不同,要当以秘图为正”,如中单、锦绶等制皆秘图有所规定,但《会典》《集礼》所载“或略且误”,故令史官正其差谬,并颁示各藩遵守[11]卷111,嘉靖九年三月丙辰。
嘉靖九年六月,礼部进呈《明集礼》刊刻式样①。世宗制序云:“《大明集礼》一书,我皇祖高皇帝之所制也。所谓吉凶军宾嘉五礼也……莫不详备,允为万世之法程,子孙之所世守,而遵行推衍之也。”世宗还着重指出:将秘藏《明集礼》刻布中外并“广行宣传”,其意义不仅是“俾人有所知见”,更在于“彰我皇祖一代之制”[26]卷首,序。是年八月,礼部再奏:《明集礼》“旧惟缮录,故中间章句图画类多残缺”,经“以次诠补”,于时正式梓成。世宗又颁诏云:“《大明集礼》具载我国家一代典章,汝等宜取善本,并参考原集古典,校正谬误,补足缺文,颁布天下。”[11]卷116,嘉靖九年八月丙戌九月,世宗命于鸿胪寺举行仪式,赐《明集礼》以备“内阁公用”[19]卷20。至此,秘藏百余年的《明集礼》,经嘉靖臣工校正补阙,终得重返政坛,以全新面貌施行于世。
① 据《谕对录》记载,嘉靖九年六月初九日,张孚敬奏称:“今早进呈礼部所刻《大明集礼》一册,止是以刊刻式样献览。其张数次第委未成册,李时面言,旬日间可以刻完并校对,大约不出半月可装演全帙进览。”可见,此时的《明集礼》并非全帙。(参见:张孚敬《谕对录》卷一八,明万历三十七年宝纶楼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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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集礼》成书仓促,历时久远,诸多缺失自不待言,也为嘉靖朝提供了增订空间。然而嘉靖朝诸多议礼成果,却未能尽在《明集礼》中体现。究其原因,窃以为有三:其一,《明集礼》作为纲领性礼制典章,不宜过于繁复。其二,诸多议礼成果多在嘉靖九年以后,皆晚于《明集礼》重刊,从制度稳定性而言,亦不宜再兴修订之事;而诸多议礼成果作为独立、单行的礼制典章或已施行或正在编纂,足以弥补《明集礼》缺失。其三,这些议礼成果有着更顶层的制度安排,即最终归入到《明会典》的纂修工作,并成为《会典》的一部分。因此,在重刊《明集礼》后,难免会有革新,如文庙祀典改“先师”“四配”称号等。此外,明清官私书目多收录有《嘉靖祀典》一书,检其佚文,也可得例证。如《嘉靖祀典》所载雩坛之制[27]卷58,城市·外城南城二,朝日、夕月亲祭和分遣文武臣规定等[27]卷96,郊坰·西六,皆《明集礼》所未规制。《明集礼》本有事项规定,而嘉靖进行改革的有:改风云雷雨神牌次序[27]卷55,城市·外城中城,改圜丘之制等[27]卷57,城市·外城南城一。以理推之,《明集礼》得以重刊,现实行用自然有所增强或成为参考首选,否则重刊也就失去意义。因此,重刊后参稽《明集礼》行事,或强调某些规定具载《明集礼》而不必另设制度,成为君臣遵行祖制的应有之义。在史料中,也能找到例证,如嘉靖十年正月行耕籍礼,世宗下诏议造耕根车,礼部随后查考《明集礼》关于耕根车沿革、形制规定奏进,并命顺天府制造[11]卷121,嘉靖十年正月癸丑。嘉靖十一年三月,世宗谕礼部云:“四亲庙”一制,“具载《大明集礼》等书,朕为子孙所当遵行”[11]卷136,嘉靖十一年三月庚午。
不仅有行用、参照《明集礼》者,亦有极力维护者。如嘉靖二十四年,祠祭仪制二司郎中王健上疏云:“昔我太祖高皇帝之既定鼎也,首命儒臣修《大明集礼》,而乐附焉”;同时指出,世宗即位以来,“诸凡礼制,巍然焕然,斯已昭一代之大典,垂万古之宏规”。对于当时有人提出庙乐未备,应仿《明集礼》编制当朝郊庙乐音乐章之议,王健认为:“郊庙乐音乐章则既载之《大明集礼》,固我朝礼乐全书”,另行汇编只不过是翻刻前书而已[28]卷56,奏疏十·(王健)题覆进乐律疏。嘉靖三十年前后,时任翰林院编修的张居正在《重刊大明集礼序》中亦盛赞云:“明兴百八十余年,高皇帝作之于前,今天子述之于后,弈世载德,重熙累绩,稽古礼文之事,褎然具备矣”,因此,《明集礼》足以“一民之行”“易民之俗”[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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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集礼》的重刊,也激发了臣工特别是职掌礼司的官员追慕盛典,以资政用之心。如南京太常寺卿钟芳上疏乞颁《明集礼》“以便典守事”云:“近蒙皇上明旨刊布,又荷圣恩普赐近侍辅臣及两京各衙门,俱已周遍……本寺职掌礼乐,于此书似不可阙。伏望敕下该部颁赐一帙于本寺收贮,俾稽器数者有所依据,忝禄秩者守为典章。”[30]卷18,乞恩均颁制书疏可见,当时恩赐《明集礼》已惠及中央部门,且经臣工急求,也推广至地方机构,这点可以从当时官修书目得到印证。如重刊后,北京国子监就获赐“《大明集礼》一部四套三十六本”[31]卷2,典制下·经籍志,南京国子监也同样获赐[32]经籍考上编。《内板经书纪略》记载司礼监经厂库内有“《大明集礼》三十六本”[33]卷18;《行人司重刻书目》记载行人司收存有“《大明集礼》三十六本”[34]典部一·典故类。此外,当时内阁还收存有“三十二册”的《明集礼》抄本[35]卷1,典制部。
不少私家书目,也有收存《明集礼》的记载。结合藏家任官经历可以发现,其之所以有藏(抄)本,除获赐外,很大程度是基于职务之便取得而成为家藏。据清人朱彝尊追述,其祖礼部右侍郎朱国祚在万历年间获赐《明集礼》,“简端有内府图书”,此赐本当为完帙[36]卷43,跋二·书大明集礼卷后。如嘉靖朝国子监司业晁瑮,其《宝文堂书目》载有“《大明集礼·射仪》”,这应是其在国子监时自行抄出,并非全帙[37]卷上,礼类。又如嘉靖朝户部尚书李廷相,其《濮阳蒲汀李先生家藏目录》收存有“三十六本”的《明集礼》[38]。万历至天启间的赵用贤、赵琦美父子曾在南京礼部、太常寺任官,其中赵琦美的《脉望馆书目》有“三十六本,四套”《明集礼》之记载[39]荒字号·史·附集·礼部。天启、崇祯年间曾任江西布政使司右参政的祁承GFDBE,其《澹生堂藏书目》有“《大明集礼》五十三卷,三十六册,三套,嘉靖九年辑”的记载[40]卷3,史类第一·国朝史。这些家藏的《明集礼》册(本)数与官修书目所载一致,应是足本。此外,万历朝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的《玄赏斋书目》[41]和佚名的《近古堂书目》也有收存《明集礼》记载,但未记卷册[42]卷下,典故类。
书藏而为致用,更能彰显资治的价值。如明宗室朱勤美采《明集礼》《会典》等勒成《王国典礼》,以为宗藩成宪[43]卷首,凡例。万历十四年(1586)十二月,明神宗遣官祭南郊、北郊、神衹坛,并令各处巡抚祭境内岳神。巡抚大同都御史胡来贡请改祀北岳于浑源州,沈鲤等礼部官员则以《明集礼》所载汉唐宋北岳之祭皆在定州曲阳县,“与史俱合”“未可以轻易”,应遵宪典,祀于曲阳[44]卷181,万历十四年十二月丁亥。万历十五年,左都御史吴时来针对官民“奢侈僣逾”的现象,提出要遵循《明集礼》所载节度,“明旨严行”以正风俗[45]卷14,台省名臣章疏类一·(吴时来)正风俗疏。明宗室朱载堉则提出:“人舞有图,出于《明集礼》,宜推广之为学舞法”[46]卷20,律吕精义外篇十·古今乐律杂说并附录·论舞学不可废第八之下。兵部尚书王在晋指出:“冠婚丧祭,有《文公家礼》在,有《大明集礼》及《会典》在,吾儒当一一遵行。”[47]卷17,学政·严礼节一些地方官员,更将《明集礼》作为案头常备。如太湖令王一鸣,在任地建广当无室,室北左向之几案“置国朝律令、《会典》《集礼》《职掌》诸书及诸当辖功令”,居其室而“蘧蘧然也”[28]卷334,记八·居室·(王一鸣)广当无室记。这种为官能有《明集礼》常置书案的“蘧蘧然”,或许就是受益于嘉靖以来重刊并推广《明集礼》等祖制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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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明集礼》重刊,民间兴起了采集当中行于士民的礼制,刊布乡野、以资礼教之风。得益于士大夫和地方官员的推动,《明集礼》的行用也逐渐向基层渗透,这种采国礼而下效的风气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1.采《明集礼》矫正民间冠婚丧祭礼
如嘉靖年间,关中大儒马理取司马光《书仪》《朱子家礼》与《明集礼》冠婚丧祭礼的内容,折衷用之,由是“关中传以为训”[48]卷20,关学篇三·溪田马先生。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撰成《丧礼备纂》,其中对《明集礼》极为推崇。如针对庶孙父没,庶孙能否为庶祖母加服承重的情形,指出:“《大明集礼》及诸礼仪书,并无庶孙为庶祖母加服之文”,因此不得“越制遂情而强为之。”[49]505故时人评价此书“一本《大明集礼》,根极三礼”,因此“乡人久已崇用”[49]1369。陕西提刑按察使莫如忠,将《明集礼》士庶冠礼、庶人婚仪、丧仪、品官家庙、祠堂制度等掇其纲领,汇成五篇,以为当地“通行之制”[50]卷17,杂著·大明集礼总叙。一些士大夫在修建自家宗祠时,也谨遵《明集礼》规定。如嘉靖四十年,礼部尚书吕本建吕氏始祖祠,其“屋仪物数,登降之节”悉如《明集礼》[51]。
2.采《明集礼》完善乡约族规
张孚敬从子,太仆寺丞张纯为族人撰定《普门张氏族约》,内有“辩贤约”“月旦约”“立春约”三目,各约所定礼制,条理严整,皆斟酌参定《明集礼》及乡俗而成[52]。张纯同乡好友项乔,以张纯所定仪节“切当人情”,在修撰《项氏家训》时也将《张氏族约》收入其中,以诏训族众“一体遵守”[53]。莫如忠在陕西施政时,大力倡导乡约之法。他认为陕西有张载以礼为教的传统,吕氏乡约也曾施验于此,这些做法在当地“尤为已试之效”,因此将《明集礼》“揭其纲领,节其仪文”,条为规约施行[50]卷12,杂著·公移数条。万历年间,致仕还乡的南京工部营缮司员外郎方养时,取冠昏丧祭之仪与《朱子家礼》《明集礼》合者,刊定一书,以示“族姓闾里,勉共遵守”[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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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二十年辛丑科殿试,明世宗在策问中称:“我太祖高皇帝开天肇纪之初,即以礼乐为急。盖尝征贤分局,以讲究切劘,今载诸《大明集礼》者可考也,不知当时诸臣折衷损益,果足以会其成而克副我皇祖制作之意否欤,抑犹有待于后欤?夫复古礼乐,以建中和之极,朕之意也。何二十年间,教化未尽孚,风俗未尽美,灾害未尽殄,生养未尽遂,其故何欤?”[11]卷247,嘉靖二十年三月辛丑学界一般认为,嘉靖二十年前后,是世宗人生态度的转变期。因为自嘉靖十八年以来,其不再视朝,从当年的锐意进取走向消极,对大兴礼乐而不能尽致天下大治产生了疑虑和迷茫。这样疑虑和迷茫的表达,一般都会引及此次策问为证。尽管如此,仍可看出世宗对“礼乐为急”载诸《明集礼》的思考和关切,寄希望于礼乐、寄希望于《明集礼》等祖制仍是当时不轻言废改者。
隆庆五年(1571),明穆宗在辛未科殿试中同样以探寻“以礼教民”作为策问主旨:“若《洪武礼制》《礼仪定式》《大明集礼》所载,制度精详,达于上下,可万世行之而寡过矣……今欲兴教化,厚风俗,使天下志虑不易,视听统一,相安于荡荡平平之治,礼让之风,媲美成周,必何施而后可?”[55]卷55,隆庆五年三月丙子可见,法《明集礼》等祖宗之礼文,仍然是统治者治国思想的主流。隆庆之后,进入万历朝,曾在嘉靖朝为《明集礼》重刊作序的张居正得以担纲重任,领衔重修《会典》。可以说,在经历弘治、正德朝与《会典》融合,在嘉靖朝被重刊推崇后,《明集礼》再次成为建章立制的重要参考,并随着万历十五年《明会典》的修订告成,在效力、地位和行用上都再次得以强化。
一. 《明集礼》与嘉靖议礼
二. 《明集礼》的朝野之用
三. 《明集礼》与风俗之效
四. 《明集礼》与礼乐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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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明会典》是参稽《洪武礼制》《明集礼》等颁降之书编撰而成,而《会典》又经过几次撰修订补,其中有正德朝和万历朝颁行者。正德《会典》与万历《会典》均收存不少《明集礼》规定,站在会典体系的角度,是《会典》将明代礼典纳入其体系之下。但站在礼典体系的角度,或可反映出明代礼典存在两种形态:一是独立的礼典体系,二是附编在《会典》中的礼典体系。这两种形态并非矛盾,而是共同发挥国家礼典的作用。与之同时,《会典》作为当中桥梁,其本身又具备极高的法律地位和效力,使得《会典》中的礼典体系得到强化的同时,也使礼典体系得以在会典体系之外独立存在并发挥效力。今据正德、万历《会典》整理其中收存《明集礼》的相关类目,考察《会典》与《明集礼》的融合,以及两朝《会典》收存异同。
经考察两朝《会典》,正德《会典》收存《明集礼》的基本格式是先标注“《明集礼》”,而后摘录具体文字。如卷五七《礼部十六·东宫冠服·皮弁服》:“《明集礼》:朔望朝、降诏、降香、进表、四夷朝贡朝觐,则服皮弁。”其收存《明集礼》者,凡军礼1、冠服18、嘉礼4、凶礼2条①。万历《会典》收存则多略摘《明集礼》文字,并以“见《集礼》”标注,如卷六〇《冠服一·皇后冠服》:“皇后受册、谒庙、朝会服礼服,燕居则常服(见《集礼》)。”其收存《明集礼》者,凡军礼1、冠服11、嘉礼2、吉礼2条。至于两朝《会典》收存的相同类目,如天子亲征、天子冠冕等,经比较各自征引文字,正德《会典》在形式上更为规范、全面,万历《会典》则稍为简略。就算正德《会典》没有收存的类目,如东宫纳妃礼,万历《会典》虽有收存,但比较简略,如卷六七《婚礼一》云:“东宫纳妃。则先告庙。其详在《大明集礼》。”
① 正德《会典》尚有若干条款以“洪武初定”或“洪武三年定”者相称,经比对,实本自《明集礼》,限于篇幅,不作罗列。
总的来说,《会典》收存并直接指称《明集礼》者并不为多,也不算详尽,究其原因,是《明集礼》仍然作为单行的礼典施行于世并发挥效力。而《会典》收存相关规定时,“具载《大明集礼》”“见《集礼》”这样的标注,应是出于编撰体例和技术上的安排。而考虑《会典》的法律效力和地位,也足以做出这样的判断:《会典》征引《明集礼》详略如何,并不影响《明集礼》作为礼典的实际地位和作用;相反,“具载《大明集礼》”“见《集礼》”这样的标注,更能体现一种强调指引和价值导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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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制定(即立法)活动本身不是目的,其目的是立法者所需要的‘良法’。”[56]正如郭正域《皇明典礼志序》称誉:“我明一代之礼,伯夷不能典,柱下不能述矣……我明而官天地,府万物,格上下,感鬼神,美矣善矣,无以复加矣。”[57]在形式、体例上与《开元礼》《政和五礼新仪》《大金集礼》等历代核心礼典一脉相承的《明集礼》,无疑是明人心目中尽善尽美的一代之典,也是明人用以匡饬天下,乃至对周边藩属国实现“礼”的外交统治、精神同化的重要依据和手段。
《明集礼》的损益沿革,大体经历了四个阶段。一是洪武至成化时期,其礼典体系是由洪武年编撰的《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等构成,并以《明集礼》作为核心制度。二是弘治、正德朝,由于《会典》修颁,以《明集礼》为代表的洪武礼书被收存《会典》中,在礼典体系方面形成了两种形态。其一是以《明集礼》为代表的洪武礼书仍然独立存在施行,其二是《明集礼》等洪武礼书被附编在《会典》中,并因《会典》的施行得以强化。三是嘉靖朝,由于“大议礼”的推动,以《明集礼》为代表的洪武礼书再次得以损益重申。此时礼制的最大成就是《明集礼》的修订重刊以及“大议礼”形成的相关祀典。四是万历朝后,随着《会典》再次修颁,弘治、正德朝所形成的两种礼典体系形态得以终明而尽用。
《明史》记载,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庚子,大学士李建泰“自请措饷治兵讨贼(注:指李自成、张献忠)”;是月乙卯,朱由检幸正阳门楼,饯李建泰出师[1]卷24,庄烈帝二。为了这次出征,朱由检连发三谕,一云:“《大明集礼》中遣将授节钺告庙礼仪,著辅臣等看议妥确以闻。”二曰:“遣将告庙礼,于本月二十六日寅时。遣驸马都尉万玮恭代,于太庙节剑礼”。三言:“二十六日卯时,行遣将礼毕,朕御正阳门楼,宴饯督辅李建泰,并召五府内阁京营六部都察院掌印官侍坐,鸿胪赞礼,御史纠仪”云云[58]。
自洪武立范迄于是时,制定二百多年的《明集礼》经历了它在明朝的最后一次,也是至关生死的一次行用。在依礼行事之后,朱由检在宴上“手金卮亲酌建泰者三”,又赐以“代朕亲征”的手敕。史载当时“内臣为披红簪花,用鼓乐导尚方剑而出。建泰顿首谢,且辞行,帝目送之。行数里,所乘肩舆忽折,众以为不祥”[1]卷253,魏藻德。出师以礼,遣将有仪,在礼乐的大经大法、大统大道上,朱由检之举可谓名正言顺。然兵败如山倒,是年明亡,《明集礼》的命运亦如同承担“代朕亲征”使命的李建泰和那把肩舆,折翼远兮,在风云交会之际永远走向了历史,明人关于一代礼典的种种自豪也随之无以延续而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