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内部团结、文武协调是战事取胜的基本保障。
用兵是系统性工程,需要政治决策、后勤保障与舆论宣传的支持,且一般耗时甚长、花费巨大。即使在皇权尚相对稳固之际,一旦决策者不能正确评估取胜的难度、无战略定力而只求速胜,前方将士定会面临多方掣肘,最终武功不竞。何以至此?王夫之在评论西汉名将赵充国平定羌叛时有所解释:“为国者,外患内讧,不得已而用兵。鄙陋之臣,以其称盐数米于烓厨之意计而为国谋,庸主遂信以为忧国者,而害自此生。司农怠于挽输,忌边帅之以军兴相迫,窳敝之有司,畏后事之责,猾胥疲民,一倡百和,鼓其欲速之辞,而害自此成。茫味徼功之将帅,承朝廷吝惜之指,翘老成之深智沈勇以为耗国毒民,乃进荡平之速效,而害自此烈矣。”[7]卷4,p167而在朝廷存有严重派别斗争之际,抵御外侮将艰难倍增。他论东晋时期:“蔡谟之谏北伐,为庾亮言也;王羲之之谏北伐,为殷浩言也。亮与王导不协,而欲立功以抑导于内;浩与桓温不协,而欲立功以折温于外;内不协而欲制胜千里也,必不可得。”[7]卷13,p494至于手握权柄的文臣阻挠武将,忌其功过于己,赵普是王夫之批判的典型,在《宋论》中多有表露。剖析心曲,西晋贾充也是此类情形:“充知吴之必亡,而欲留之以为己功,其蓄不轨之志已久,特畏难而未敢发耳。乃平吴之谋始于羊祜,祜卒,举杜预以终其事,充既弗能先焉,承其后以分功而不足以逞,惟阻其行以俟武帝之没,己秉国权,而后曰吴今日乃可图矣,则诸将之功皆归于己,而己为操、懿也无难。”[7]卷11,p429通观各代,东晋与赵宋在这方面的教训尤为突出:“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徒为疑忌以沮丧成功,庸主具臣之为天下僇,晋、宋如合一辙,亦古今之通憾已!”[7]卷14,p504隆武二年(1646),王夫之亲历亲闻的何腾蛟、张先壁、刘承胤之龌龊即是近典[17]卷10,p440-441。“内不协而欲制胜千里也,必不可得。”诚哉斯言!
第二,强调要重视军人的社会地位,以纲纪与信义驭将、以荣誉励将。
在王夫之看来,武人有其鲜明的群体性特征。就其负面而言,贪功嗜杀、邀誉于人、忌裨将之有功、贪其所获、虚报军情,甚至“鬻国而贪盗贼夷狄之苞苴”[7]卷8,p311,等等此类,皆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尤当注意者,可能在如下数种。情形一:武将内部关系动荡。针对“忌裨将之有功,恶人之奖之,恐为人用,背己以去,且将轧己而上之”,需要理顺内部的政治纪律,以纲纪统领:“知武人之情,而不逆其所忌者,则知权矣。非但畏彼之怨怒而曲徇之也,道固存焉,权即正也。纲纪者,人君之以统天下,元戎之以统群帅,群帅之以统偏裨者也。”[7]卷13,p467“将争于内,敌必乘之”“将不和,则师必覆”,故当国之臣应当有所预判,必要之时当有权谋手段。尤其是当弱势的文臣面对“雄猜难御”的武将,一旦处置失当,将会影响政局稳定。情形二:武将虚报军情、养寇以自重。就边患而言,“无可信之边将者国必危。揜败以为功,匿寇而不闻,一危也;贪权固位,怀忧疑以避害,无寇而自张之,以自重于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国,而张虚寇以怙权者尤为烈焉。”他的解决之道是“择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临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于猜疑防制之主,而闇者犹次也。”[7]卷15,p591-592就内寇而言,武将故意纵寇做大,明代有其惨痛教训,唐末黄巢起义是也是典型。王夫之说:“刘巨容大破黄巢于荆门,追而歼之也无难;即不能歼,亟蹑其后,巢亦不敢轻入两都。而巨容曰:‘国家喜负人,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事宁则弃之。’遂逸贼而任其驰突,使陆梁于江外。此古今武人养寇以胁上之通弊也。国亡而身家亦陨,皆所弗恤,武人之愚,武人之悍,不可瘳已!”其痛恨之情溢于言表,如何处置?他的回答是:“如使寇难方兴之日,进武臣而责以职分之所当为,假之事权,而不轻进其爵位。大正于上,以正人心,奖之以善,制之以理,而官赏之行,必待有功之日。则义立于上,皎如日星,膏血涂于荒郊,而亦知为义命之不容已。及其策勋拜命,则居之也安而受之也荣。虽桀骜之武人,其敢有越志哉?宋太祖以河东未平,不行使相之赏,而曹彬不曰国家负人,诚有以服之者也。”[7]卷27,p1042-1043在这一问题的认识上,黄宗羲也与王夫之有着相似的观察:“国家当承平之时,武人至大帅者,干谒文臣,即其品级悬绝,亦必戒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裤靴,趋入庭拜,其门状自称走狗,退而与其仆隶齿。兵兴以后,有言于天子者曰:‘今日不重武臣,故武功不立。’于是毅宗皇帝专任大帅,不使文臣节制。不二三年,武臣拥众,与贼相望,同事虏略。李贼入京师,三辅至于青、齐诸镇,栉比而营,天子封公侯结其欢心,终莫肯以一矢入援。呜呼,毅宗重武之效如此!”[11]兵制二,p32明末急功近利的“重武”之效竟已至此,足见王夫之所论并非无的放矢,其史论的政论色彩也显露无遗。
至于将帅邀誉于人,情形各有不同,而背后所反映的问题之一也是武人的政治与社会地位的低下。在中国历史上,将帅以其气壮山河之势、悲壮凄凉之情而为后世所怀念惋惜者,可能首当数李广与岳飞。王夫之对二人有理解之同情,也有冷静的分析与批评。其批评的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他们取誉于“流俗之簧鼓,士大夫之臭味”,因为“将者,民之死生、国之存亡所系者也。流俗何知而为之流涕,士大夫何知而为之扼腕”[7]卷3,p140。概而论之,“帅臣之得令誉也有三:严军令以禁掠夺,为软语以慰编氓,则民之誉归之;修谦让以谨交际,习文词以相酬和,则士之誉归之;与廷议而持公论,屏奸邪以交君子,则公卿百僚之誉归之。”他认为,岳飞之死,后世扼腕、称道,其缘由也与此有关。其之所以如此,源于“统大众,持大权,立大功,任君父安危存亡之大计,则求以安身而定上下之交”。不过,这样做的结果却适得其反:“且为庸主宵人之所侧目矣。乃君之有得失也,人之有贤奸也,庙算之有进止也,廷臣无匡救之力,引己为援,己复以身任之;主忌益深,奸人之媢疾益亟,如是而能使身安以效于国者,未之有也……故君子深惜岳侯失安身定交之道,而尤致恨于誉岳侯者之适以杀岳侯也。悠悠之歌诵,毒于谤讻,可畏矣夫!”[1]卷10,p243-244由于实际政治地位的低下,武臣不得不想办法“安身而定上下之交”。太完美却会招致君主的疑忌,小人的挑拨。实际上可以将之视作文武关系在社会风气方面的表现。王夫之曾效力于永历朝廷,这类情形是他所亲见亲闻的。“[杨]国栋和谐,喜与文士交,恂恂自下。部卒贫枵,菜食不给,多为诸营佣保,国栋约束之如固,所至不为民患,然以是亦不能得士心,常退朒,未尝与敌一相当。”[17]卷10,p439怎样解决这一问题?他论边屯的管理可以借鉴:“厚以养之,简以御之,弗与民杂处而殊之,屯聚之于边陲,而与民相忘以安之,庶几乎民无所施其恩怨,士大夫无所容其毁誉,为将者坦然任意以斟酌其恩威,而后兵可得而用也。”[7]卷7,p279其根本,或许即在军民分离、充分信任前提下的“厚养”。
武人地位低下,原因众多。王夫之从边疆安稳、兵源来源、政治体制角度的分析,也有其特色。一则,兵贱则将亦贱。寓兵于农时代,重农即是重兵;招募初兴之时,“朴者耕耨以养兵,强者战守以卫农,相为匹而不相下,坐食农人勤获之粟而不以为厉农,其有功则立朝右,与士伍而不以为辱士”,亦是重武。不过,及至大规模的刑徒充军,相应恶果便逐渐显现:“使犯鈇锧之刑,为生人所不齿者,苟全其命,而以行伍为四裔之徒,则兵之贱也,曾不得与徒隶等,求其不厌苦而思脱、决裂而自恣、幸败而溃散者,几何也?兵贱则将亦贱矣,授钺而专征者,一岸狱之长而已,廉耻丧,卤掠行,叛离易于反掌,辱人贱行者之固然,又何怪焉?”[7]卷15,p580也就是说,刑徒充军降低了军队将士的地位、败坏了行伍风气。二则,对待边将与守令的不恰当选拔方式,造成人们的消极认知。王夫之认为,“腹里之安,虽大而非安危之寄;边方之要,虽小而固非菲薄所堪”[7]卷17,p650,“在边之将,贪残驽阘者,甚于腹里;在边之守令,污墨冒昧者,甚于内地。”在他看来,以异国降人边陲之地为下州,纯属乱政。在实际的政治运行中,“边方郡邑永为下劣之选,才望之士且耻为之”,“人士之习见既然,司铨者遂因之以为除授之高下,于是沿边之守令,莫非士流不齿之材,其气苶,其情偷,苟且狼戾,至于人之所不忍为而为之不耻。”财物生计无保障、政治上轻视,社会舆论自然等而下之,最终危及的政权的稳定与存亡。北魏名臣袁翻、李崇面对“债帅横于边而军心离,赇吏横于边而民心离”,忧六镇之反,请重将领守令之选,“非特验于拓拔氏,亦万世之永鉴”[7]卷17,p637-638。
第三,和谈策略运用得当只能应强敌于一时,加强军备与人才培养的实干才是根本之道,切忌“空谈无实,坐废迁延”。
战争与和平谈判是相伴而生的,怎样合理运用两者达致某一战略目标,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尽的经验教训。王夫之通观历代战和,既有事实的对比,又有理论的分析。一则,阐明了战和对于不同民族主体、屡胜者与新败者的不同影响,强调只能以战求和,不能为求和而自损。“和者,利于夷狄而不利于中国,利于屡胜之兵,而不利于新败之国者也。刘宋以和而罢兵,赵宋欲罢兵而讲和,赵宋尤惫矣。以和而弭兵者,志不在弭兵,弭于外未忘于内,故刘宋犹可不亡。以弭兵而和者,唯恐己之不弱也,故赵宋君臣窜死于海滨而莫能救。”[7]卷15,p565二则,强调战和并用方为上策。“以战先之,所以和也;以和縻之,所以战也;惜乎唐之能用战以和,而不用和以战耳。知此,则秦桧之谋,与岳飞可相辅以制女直,而激为两不相协以偏重于和,飞亦过矣。抗必不可和之说,而和者之言益固,然后堕其所以战而一恃于和,宋乃以不振而迄于亡。非飞之战,桧亦安能和也;然则有桧之和,亦何妨于飞之战哉?战与和,两用则成,偏用则败,此中国制夷之上算也。”[7]卷20,p742此处分析唐代与突厥关系的得失,联系到岳飞与秦桧的各执一偏,错失战和相辅相成、互为手段的遗憾。三则,分析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前提条件与事前规划的重要性,指出和谈前情报分析、战略意图评估的重要性。“‘不战而屈人之兵。’非不战也,战功成于彼,而威自伸于此也……‘先人有夺人之心。’非夺之于方战之谓也。夺之于未战之前,不战而屈,即战而已先馁,其衄败可八九得矣。”[1]卷3,p81-82至于战略评估的失误,王夫之认为宋对金的误判是一个典型。“辽之既灭,女直之志已得,未尝有全举中国之成心也。宋人召之挑之,自撤其防以进之,于是而欲逞志于宋,乃且无定情焉。而教之以胁地胁赂者,郭药师也。药师者,亦习乎契丹之所以加宋者,而欲效之女直,求地耳,求赂耳,求为之屈耳。是故终女直之世,止于此三者。”[1]卷9,p207分析金人的真正动机在于割地、求贿赂、屈服臣宋,赵宋不明乎此,成为之后选择助蒙灭金而失去战略缓冲的重要动因。
第四,对敌战略与谋略至关重要,切记“夷狄相攻非中国之利”,要扼杀敌人兼并弱小、做大做强之势,避免文教与谋略外传。
王夫之特别注重中原皇朝应对周边民族政权的战略与谋略得失,如强调存弱者以作战略缓冲、必要之时舍弃都城与战略放弃、避敌锋芒、知耻而后图与战略定力。此处尝试指出如下数点:就地理之险与德而言,决定性因素不在地理之险而在德与人,但地理之险万万不可轻易放弃:“恃险,亡道也;弃险,尤必亡之道也。恃险而亡,非险使之亡也。任非其人,行非其政,民怨而非其民,兵窳而非其兵,积金粟而糜之,非其金粟,险无与守,均于无险,恃险之亡,亦弃险亡之也。《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是故守国者,不可以不知险。知险者,明乎险与非险之数,非一山之岝崿,一水之波涛,足以为险也。有可据之险,而居高积厚,以下应乎广衍之神皋,如手足处末而卫其头目,夫是之谓真险。善攻者期于争此,善守者亦守此而已矣。”[1]卷14,p327他看待战略要地也类乎此,且具有一种深刻的历史发展眼光。如论“西域之在汉,为赘疣也,于唐,则指之护臂也,时势异而一概之论不可执,有如此夫!拓土,非道也;弃土,亦非道也;弃土而授之劲敌,尤非道也。”[7]卷24,p927尤为可贵的是,他强调要具有全局的视野,警惕因局部焦点而影响长远与整体利益。“小人之争也,至于利而止矣;而更有甚者,始见为利而争之,非必利也,争之以不相下,气竞而不能止。晋悼公与楚争郑,用兵十年,连十二国之诸侯,三分四军以疲于道路,仅服一郑,而中国之力已惫。当其时,若舍郑而无可以制楚者,乃服郑而晋遂不竞,楚亦恶能制哉?幸楚之不觉而亦相竞于郑耳,使其舍郑而他图,三川危、天下裂矣。夫晋与楚,非择利而趋也,气不相下,捐躯命以求赢,匹夫匹妇之情也。”[7]卷18,p681面对社会舆论与民族主义因素,决策者切忌意气用事,因小失大。从某种意义而言,新中国处理与周边国家的某些领土争端,提倡搁置争议,或许也有这层考虑。至于存弱者以作缓冲,强者对弱者可以运用,旗鼓相当者有其必要,两弱对强或许就必须如此了。“高氏为己之捍卫而急撤之,陈何恃以抗宇文哉?高氏亡而明徹败。金人告宋曰:‘吾亡而蒙古之祸移于宋。’其愚同,其祸同也”[7]卷18,p684;“会女直以灭契丹,会蒙古以灭女直,旋以自灭,若合符券。悬明鉴于眉睫而不能知,理宗君臣之愚不可瘳,通古今天下未有不笑之者也。”[1]卷14,p314在今日一超独霸的国际局势下,这一教训仍有其现实意义。
“借援夷狄”为王夫之所反对,而“夷狄相攻,中国之利”的思想和行动更为他所着意批判。两者皆有一时之利,前者“导之以蹂中国,因使乘以窃据”,其祸易见[7]卷23,p866,而后者的危害具有迷惑性,不易为人所察觉。他说:“策者曰:‘夷狄相攻,中国之利。’呜呼!安所得亡国之言而称之邪!孱君、懦将、痿痺之谋臣,所用以恣般乐怠傲而冀天幸者也。楚不灭庸、夔、群舒,不敢问鼎;吴不取州来、破越、胜楚,不敢争盟;冒顿不灭东胡,不敢犯汉;女直不灭辽,蒙古不灭金,不敢亡宋。夷狄非能猝强者也,其猝强者,则又其将衰而无容惧者也。”[7]卷4,p153-154相攻,其实是走向强大的手段和过程。不仅对于周边小国,要警惕这一动向,对待大国依然如此。所谓维持实力均势,实质也不外是防止某方做大做强。抛开民族因素,仅从谋略而言,今日中国的困境,尤其是在国家统一问题上,何尝不是被非友善国家用王夫之所言之策所束缚呢。
如从消极被动的一面来说,己方要禁止谋略外泄与文教外传,王夫之与维柯[18]对此都有特别强调。因此,通婚和亲为其所反对,为少数民族政权服务的汉族士人更被他严辞批判。这两者涉及封建化与长时段的民族交往问题,也较多地反映了王夫之民族观狭隘性的一面,下篇再适时详论。至于谋略外传而陷己方于危境,他认为是有历史实例的:“西域通塞,初无当于中国与匈奴之彊弱。及自张骞始之,班起继之,中国震而矜之曰:吾以断匈奴之右臂。于是匈奴亦因而曰:是可以为吾右臂也”[7]卷7,p291;西晋大臣“郭钦之言曰:‘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夷狄之庭。’其后刘渊父子、石勒皆践其言,而晋遂亡。”[7]卷11,p432所言传到敌方,恰好给了他们以启示。战略讨论、机要信息管控,在网络信息时代对于国防安全的意义就更加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