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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的隐喻让人们看到了语言差异带来的不便,出于消除交际不便的考虑,对于国际通用语或民族通用语的选择与创制一直都处于进行时中,至今仍众说纷纭,难定一尊。通用语的前提是人类交际必须在享有共同语码的群体中进行,共同语码规定了交际双方需要遵守或接受的规则。不过,“从思想史的角度看,发现或发明一种超越国界和文化疆界的通用语,其意义并不限于促进便捷的交流”[1]131,正是这种超出“便捷的交流”之外的诉求,以及种族、文化的差异,使得国际通用语或民族通用语的创制和推广面临种种困境。毕竟,通用语是在语言工具层面上的乐观考量,它忽视、摒弃了语言文字背后所承载的文化、思维、经济甚至意识形态诸因素的影响。但是,语言除了交际工具这一功能外,还有意识形态属性[2],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们评价语言优劣的标准,甚至成为改革或废弃某种语言的动因。近现代中国对世界语的接受与使用,就是在这样的意识形态层面上展开的。明明是工具属性的语言文字,却要承担意识形态、文化、经济等多元诉求,其中的悖谬与无奈值得研究。迄今为止,学界关于语言乌托邦的研究成果不多。王一川分析了语言乌托邦与20世纪美学的关系问题,他所指涉的“语言”“实际上已不仅指原本意义上的语言,而且类比地和扩展地指整个符号表意行为及其表意系统”,同时,“还涉及其‘背后’或‘深层’的一整套语法、规则或惯例系统,以及相应的社会性环境和需要”,重要的是从语言与历史相联系的角度,阐明语言乌托邦的根源以及语言的巨大魅力[3]。刘进才分析了《新世纪》派“废除汉字”的语言变革主张,指出《新世纪》派以进化论为理论资源实行万国新语的世界大同美好理想,寄托了对民族文化和未来社会的积极思考[4]。王樱子通过评介郭勇《“言文一致”与中国文学观念的现代转型》一书,分析语言乌托邦的历史内涵,指出“语言、文字既是本身富有审美意义的主体,也是传声达意的工具之一”,在实现民族国家认同的愿景基础上,近代知识分子渴望世界“大同”,一切以西为是,语言乌托邦的实践主要表现为对言文一致的诉求[5]。
对作为语言乌托邦重要内容的世界语(万国新语)的研究,学界关注点主要是世界语运动的发展,以及以世界语为中介的译介活动所承载的特殊文化内涵,有亲历者的讲述,也有学术研究的反思与审视。宋炳辉认为,世界语运动是国际文化交流史上一个特殊的语言文化现象,世界语是一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人工辅助语,它对跨语际交流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也内蕴复杂的文化功能。近代以来中国以世界语为中介进行的外国文学译介,多以中东欧弱小民族文学为对象,“其中包含了世界主义的大同理想和弱小民族的对抗意识的矛盾并存,也体现了中国文学现代性发生的内在紧张”[6]。余露分析了清季世界语的引入及其引发的讨论,指出世界语运动无论是舆论宣传还是实际推行和使用,都依附于对“‘世界’各种相关观念极为主动而普遍的运用”,世界语“其方便国际交流的功能被拔高和幻化成向外求索的方向和全球大同的理想。这种向往,是对线性进化序列上更高层级的渴望。这种大同,是一元化思维下改变自己符合他人的相同和一致”[7]。张仲民分析了刘师培对世界语的推介与倡导,以“世界主义”与超越民族国家关怀为目标,指出其选择世界语是让中国迅速学习西方、融入世界、实现文明开化和世界大同的一条捷径,但刘师培对世界语过于理想化、忽略了世界语本身的缺陷,强烈的语言专制心态突显了其深受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的乌托邦追求[8]。邓伟梳理了五四时期《新青年》的世界语讨论,指出其参与者多为五四新文化阵营或不同程度同情五四新文化之人,这一讨论属于五四新文化阵营的话题,并在内部存在较大分歧。就整体而论,这一讨论不失为中国语言文字现代转型的一次重要事件,“它极端地表现出这一时期中国语言文字变革的欧化倾向”,“也折射出中国现代民族国家语言文字的现代白话文道路在‘五四’时期已然确立了”[9]。邓军以1920年代中等生对世界语的学习与实践为研究对象指出,虽然世界语自20世纪初传入中国便被打上了精英知识分子的烙印,但在20年代却吸引了一大批对于自身无法向上流动因而充满恐惧与绝望而自称“苦学生”的中等生,世界语给了他们一个人造的“希望”,可以帮助他们跨越地域与身份的区隔而与“世界人类”相连。通过世界语的视角,可以发现在那个不确定的时代,中等生是如何选择人生实践策略、对抗不断下沉的命运的[10]。
共通语的创制与推广,并非简单工具意义上的语言实践,实与近代以来超越民族国家主义的世界主义、人类主义、无政府主义思潮和社会运动密切相关。本文通过对语言乌托邦的理论分析,以世界语以中心,考察言语中心主义与汉语言文字改革的关系,在此基础上,梳理人造通用语与世界语的推广应用,并详细分析《新世纪》派的世界语主张,探析其背后所内蕴的唯科学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理论底色,期冀通过这一问题的理论分析和实践探讨,对我国如何在当今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中,立足于作为表意文字的汉语汉字的根柢而坚定文化自信,提供历史借鉴与理论参考。
A Cultural and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into the Utopia in Modern Chinese Langu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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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通用语的前提是人类交际必须在享有共同语码的群体中进行,共同语码规定了交际双方需要遵守或接受的规则。对于不同类型的文字或语言,不能根据使用它的民族文化发展状况作为评判标准。世界文字主要分为表音系统与表意系统两种类型。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书面语采用表音的文字系统,而汉语书面语则是表意文字系统类型的典型代表。汉字言文不一致,晚清以来学界一直都有人对此颇多诟病,甚至不乏有人推动“言文一致”的文字改造运动。但是,汉字对维护民族团结与国家统一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无疑启迪了人造通用语的理念和实践。世界语描绘了一个世界大同的语言乌托邦,实际上是一种乐观的在科学主义层面上生发的语言乌托邦。以吴稚晖为代表的《新世纪》派提出的废除汉字、径用万国新语的主张,虽然其渴望“进步”、追求变革、向往“世界大同”的心理动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但废弃汉字而使得民族文化无以立根的民族虚无主义思维逻辑却是不可取、不可行的,其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上的唯理主义、独系进化论和价值一元论的乌托邦主义心态则是应该加以反思的。无论是强调汉语需要一切欧化,还是强调汉语的不可更改性,从根本上都可归结到文化自信上来。我们要充分认识到汉语的优长处,立足于作为表意文字的汉语汉字的根柢而坚定文化自信,在适当借鉴外来语言的基础上,使汉语更加精细化,更具有审美性。Abstract: The premise of the lingua franca is that human communication must be conducted in groups that share a common language code. The common language code stipulates the rules that both parties need to abide by or accept. For different types of characters or languages, it is difficult to judge the common codeby the national culture of that language. The world characters include two major types of systems: phonetic system and ideographic system. The written language of most countries in the world adopts the phonetic system, and the Chinese written language is a typic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ideographic writing system. There is thus an inconsistency between the Chinese characters and the speech. 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re have been a lot of criticisms in the academic circles, and somepeople even attempted to promote the movement of "writing for speaking". However, Chinese characters play a very important role in maintaining national identification and national unity, which undoubtedly enlightened the idea and practice of man-made lingua franca. Esperanto portrays a linguistic utopia of universal harmony, which is actually an optimistic linguistic utopia developed on the level of scientism. The "New Century" school represented by Wu Zhihui's proposal to abolish Chinese characters and use the new language of the world was discarded despite its understandable desire for "progress", pursuit of change, and yearning for "world harmony". The logic of thinking of national nihilism, which makes the national culture unfounded by Chinese characters, is undesirable and unfeasible, and the mentality of rationalism, independent evolution and value monism in its mode of thinking and value orientation should be reflected. Either the call for further Europeanization in Chinese or the claim of immutability of Chinesewould find answers in cultural self-confidence. We must fully realize the advantages of Chinese strengthen our confidence in Chinese based on the roots of Chinese characters as ideograms. In addition, some appropriate reference to foreign languages could help us make Chinese more refined and aesthe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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