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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社会中,人和自然环境的互动关系建立在亲身体验上。随着社会体制的建立,经验累积成为知识,阅读成为了解自然的便捷途径。经由阅读、传诵认识的自然物候,经过归纳并加以结构优化而成为普遍性认知。一部分诗人根据物候知识与诗歌学习来认识四时变化,许多描写春天的诗歌呈现的只是被诗人选择、被学者解释过的春天,而缺乏诗人在传统物候语境下直接感受到的物候的激荡。有关四时物候的研究,历来多聚焦在春、秋两季,且在比兴说诗、感物伤逝等个人情志诠解下,发展成以“伤春”“悲秋”为主轴的抒情文学传统,论者已多,稍一检索,与“伤春”有关者即可见有王立[1]、严明及陈清云[2]、熊正荣[3]、周游[4]、张帆[5]、郭晓婷[6]等人的研究,时间跨度从古代到近代,大抵不出伤春的抒情范畴。以“感春”为题者,朱国伟讨论韩愈咏春景诗30余首,仍着重于诗人主观情性之所感,“必要时可让春景退于幕后” [7],与本文拟讨论的议题不同。事实上,地域辽阔而生态复杂的自然物候,有风有雨,有阴有晴,变化多端,是可见、可闻、可思、可感的,物候知识与作品不能取代人的在场体验,惟有身历其境的交流和互动,才能让人深切感受到丰富多元的物候变化,以及与之呼应的细腻情感和思绪。
面对天地的亘古存在与四时的变动不居,除了政治上有四时郊祭礼仪,农业上有耕种收藏的四时农务,思想上有繁复的天人论述,文学上有春思秋悲的抒情传统,更留存有长时段且极其丰厚的四时物候文献。从诗歌研究角度而言,细读诗人对物候的持续性关注与见解,可形构出新的诗学论题;参照经史文献及历代对物候相关论题的持续性关注与诠释,又可形构出更为丰厚的物候诗学论述。笔者近年来致力于爬梳历代诗话之关注物候者,藉由细读诗歌文本与历代诗评、诗话,深入探索诗人对自然宇宙的观察与诠释,寻绎建构物候诗学的可能路径,直接从诗歌文本爬梳物候诗学[8-12]。诗人善于写春者当推陶、谢,谢灵运每孤芳自赏而多孤寂感,陶渊明以傲然自得而常见真淳感。在感春之作中,又以陶渊明《停云》所具现的视角及其所引发的李白与杜甫的感春之意最值得关注。陈衍《石遗室诗话》云:“昌黎《感春》诗……《三百篇》以来,感春之意,钟于诗人,李杜尤多此作,但不题《感春》耳。”[13]卷10,p138陈衍从时人和韩愈《感春》诗谈起,特别注意到诗人的感春之意,到唐代的李白、杜甫而达到高峰,本文乃聚焦在四时循环中的“春天”,探寻建构唐代物候诗学的可能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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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称的诗人“在场”,是指存在呈现于当下时刻和当下场所。“在场”是西方哲学本体论的重要范畴,强调关系的直接性、无遮蔽性和敞开性。本文无意从哲学角度解说,而是单纯从诗人面对春天的在场、逸离与回归探讨不同诗人在呈现感春之意时的呼应与开展。“在场”对诗歌创作的意义,乃在熟悉的物候知识记忆与比兴表现手法之外,因生命个体直接与自然晤对,眼前场景所激发的当下身心感受,唤起更多在社会发展中被遗忘的事物,生发更多有关生命存在的觉知,开启更为宽广的创作自觉的空间,也更深入地契入自然物候的本质意义。当代法国诗人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特别以“在场”(présence)表示诗歌命名和赋予意义的行为,是语言最贴近真实的地方:“真正的地方介于真实和不真实,这里和他方,相对和绝对的不可能的和虚幻的交叉点:它构成了意义在偶然性中的一种经验,它是概念与真实的触点,一个门坎,一种半开不开的经验,一个构成门坎的空间和瞬间。”[14]博纳富瓦尝试跳脱“真实和不真实”“这里和他方”的相对性,寻绎“相对和绝对”“概念与真实”的可能通道,在偶然性中体现意义。译者陈力川指出:“在场”指的好像是一种万物合一的状态,是我们对自然界的一种直觉感受,是万物本真的意义[14]。而这样的创作觉知,早在陶渊明《停云》诗中即已出现。
严冬之际,枯萎的草木、迁徙的雁燕与受冻的身体,使人深切体会到生命的无常与有限。而当时序由冬之肃杀转入春之缤纷,因着温暖春阳与丰沛春水的滋养,转眼之间在枝头展现欣欣生意。陶渊明《停云》即是深刻捕捉冬春之际的契机,全诗依《诗经》体例而创作,取首句开头二字为题,仿拟《诗》序而作《序》云:“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则又纳入亲友之事,强化与春天物候的密切联系,成为唐前“物色”“事情”“义意”三者兼具的先导。诗云: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15]卷1,p1-9
东风、停云带来了应时之雨,体现了春天的长养之意。先秦典籍与历代施政所强调的“春耕”之劳,诗中以“蒙蒙时雨”“时雨蒙蒙”的阻绝性与持续性,让诗人免除开荒躬耕之劳,放任直觉以感受并获得长足的酝酿,穿越春耕的时务与春思的情怀,深入春天事物的本质。全诗四章,时见《诗经》成词,如“愿言”(《邶风·终风》)、“零雨其蒙”(《豳风·东山》)、“伊阻”(《邶风·雄雉》)、“良朋”(《小雅·常棣》)、“搔首”(《邶风·静女》)、“怀人”(《周南·卷耳》)、“人亦有言”(《大雅·烝民》)、“日月(其迈)”(《唐风·蟋蟀》)、“岂无他人”(《小雅·唐风》《郑风·褰裳》)、“(忘我)实多”(《秦风·晨风》)等,或有“风雨如晦”(《郑风·风雨》)、“道阻且长”(《秦风·蒹葭》)之意象却又不泥于出处,有比兴与复沓的手法而又能不限于此。清人张谦宜《絸斋诗谈》评《停云》说:“温雅和平,与《三百篇》近,流逸松脆,与《三百篇》远。”[16]186温汝能《陶诗汇评》云:“诗中感变怀人,抚今悼昔,一片热肠流露于外。”[17]吴菘《论陶》云:“即曰憾曰慨,亦不过思友春游、即事兴怀耳。如指为求同心、商匡扶,殊属枝节。”[17]郭绍虞《陶集考辨》也指出:“自来解《停云》诗者,惟辛稼轩《贺新郎》词,最为恰到好处。……所谓‘抱恨如何’,所谓‘搔首延伫’者,均可于此‘春醪独抚’之际,窥其上下今古独立苍茫之感。”[16]717以具体而有质感的春花春鸟,向高远的生命境界开展,同时不忘召唤同为人类的读者,直接走进诗人的生命本质与诗歌境遇,重复的语词展现出与事物之间的亲和性,恰是诗人对自然的靠拢与缠绵,借由质朴的诗歌语言与韵律,强化诗情与诗意的纯粹性,因而从时序物候中获得的生命启示也就更为丰美。
前两章着力摹写“时雨”特质,在“霭霭”“蒙蒙”的云雨连绵中体现出风调雨顺的滋养样貌,有去年收成后酿造的春酒,非典型农民的陶渊明尚且能够“有酒有酒”,以“闲饮”强化农耕可诗意安居的信念,因而对“良朋”与“人”发出招邀信息。后两章进而突显雨后春荣的物候,秋冬枯萎的草木再度冒出新绿,迁徙的雁燕回到各自家园,受冻的身体有春醪可饮,无常感慨也因竞荣新好、息鸟好声而转为怡悦。深知日月依然于征,新好不能常在,也就更懂得把握当下物候所带来的怡悦相和,因而激发出更为浓烈的怀人念子之情,殷切期待良朋促席以分享诗人对生命的亲切体悟。陶渊明另有《时运》并序云:“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在欣瞩遐景、尚想黄唐、陶然自乐中,仍有既耕已种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花药分列,林竹翳如”长养之意[15]9-17,可与《停云》早春相呼应。
《停云》依循对生命限度的认知,有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有晋宋之交的时事纠葛,有归田力耕与人事羁绊的辩证,都在停云时雨中获得消解,而日常经验也同步向诗性经验转换,乃能由对时序的直接反应,深化为对苍生和社会的悲悯。萧统对陶渊明诗文“爱嗜”而不能释手,编成《陶渊明集》,在《序》中特别指出:“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寓谓之逆旅,宜乎与大块而荣枯,随中和而任放,岂能戚戚劳于忧畏,汲汲役于人间。……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袪,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16]8-9以《停云》而言,随笔写下琐碎细微的日常生活,从自我抒怀到召唤对话,有春临大地的欣欣生意,有抒情主体的怡情悦性,同时关涉到名缰利锁对人类生活的改变和影响,实则涵摄了严肃重大的生命课题。陶渊明以“诗人在场”的视角,在停云时雨的一片灰蒙中感受到生命的萌发,当下春天花鸟之美带来怡悦,必然凋零的春花再度指认“生命无常”,使诗歌话语的“真实”在偶然交会中具现生命的意义,有“目击道成”的体悟,也显现出诗人对人类处境的关怀,呈现出万物合一的本真状态,可谓一首诗道尽造化流行。个人的悟道乐境与对人类的同情悲悯相感发,陈师道《后山诗话》称“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16]42,物色、事情和义意三者具现,独善与兼善相互构成抒情空间,文字简隽而韵味无穷,所以能扩大诗歌的张力与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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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评赏陶诗有四大要点:一是对六朝之反动;二是尊陶诗为极品;三是对陶诗的神化;四是对陶诗的圣化[18]。陶诗至宋代,受到推崇而蔚为大观,但也因此影响到对诗学史的正确论断。蔡启《蔡宽夫诗话》云:“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者,惟韦苏州、白乐天尝有效其体之作。而乐天去之亦自远甚。大和后,风格顿衰,不特不知渊明而已。”[19]乔亿《剑溪说诗》云:“太白诗有似《国风》、《小雅》者,有似《楚骚》者,似汉魏乐府及古歌谣杂曲者,有似曹子建、阮嗣宗者,有似鲍明远者,似谢玄晖者,又似阴铿、庾信者,独无一篇似陶。子美间有陶句,亦无全篇似之者,虽李、杜之不为陶,不足为病,而陶之难拟可见也。”[20]实际上,李、杜对陶渊明都保留有对话空间,如李白《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有云:“酣歌激壮士,可以摧妖氛。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21]卷21,p1246杜甫《遣兴》也有“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着诗集,颇亦恨枯槁”[22]卷7,p563的批评。本文以陶渊明《停云》所具现的盎然春意为切入点,探讨李白与杜甫如何自觉地以诗歌创作回应陶渊明的召唤,并在具现感春之意的过程中使陶诗复活。
李白常以陶渊明形容友人,且多有涉及饮酒与春光者,如《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有云:“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然。春风狂杀人,一日剧三年。乘兴嫌太迟,焚却子猷船。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21]卷13,p854以春风狂、山花红的春景激发乘舟访友的行动,恰与《停云》虽怀人而止于“舟车靡从”形成对话关系。又如《戏赠郑溧阳》诗云:“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21]卷10,p697以化身为陶渊明的友人表达与陶渊明在春光中同饮相亲的乐境。再以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为例:“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21]卷27,p1590明白揭示“生命无常”的自然本质,特别是“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二句,郭绍虞《陶集考辨》云:“盖所谓‘竞用新好’云者,即太白‘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之意。” [16]717认为恰是陶渊明《停云》所谓“竞用新好”的最佳注脚,而招邀亲友于桃李园“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又再度以天伦乐事回应《停云》的怀人念子、良朋促席,大力分享诗人对生命的体悟。至于《山中与幽人对酌》诗云:“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21]卷23,p1348依然是春来花开,不同于陶渊明的“春醪独抚”“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李白就在山花间与人“一杯一杯复一杯”连续对酌,结语更径以陶渊明语“我醉欲眠,卿可去”入诗①,李白化身为陶渊明,醉卧山花,独自守护着明朝依然绽放的山花。而“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的陶渊明,同时又成了李白招邀的对象。李白在诗中出现的“陶渊明们”,消解了陶渊明在时雨新荣中的叹息与抱恨,尽情传播怡然自得的“独善”,把《停云》诗“思亲友”的创作旨趣具体实践为乘兴访友与天伦乐事。同样具现陶渊明所思的亲友之乐,也见于《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一诗:“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21]卷20,p1165如果说陶渊明因“归园田居”而止于“思亲友”,乃有“舟车靡从”“叹息靡襟”的“抱恨”;李白的“好入名山游”则提供了更多走访亲友的机会,恰可消解陶渊明思亲友而“愿言不从”之“恨”。随意行走与拜访友人,巧妙形塑出李白诗中的自在逍遥与情意酣畅,首先铺设下山到回顾“所来径”,才有“相携及田家”“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的乐境。清高宗御选《唐宋诗醇》评此诗云:“此篇及《春日独酌》、《春日醉起言志》等作,逼真渊明遗韵。”[23]严格说来,是李白具现了陶渊明“思亲友”的乐境。由此来看李白的独处,也能跳脱陶渊明“思亲友”之憾恨,即使是《月下独酌》的“花间一壸酒,独酌无相亲”,也要在“行乐须及春”的生命觉知下,与月与影共享“三人”“同交欢”而有“众乐乐”的境地。“三月咸阳时,千花昼如锦”,也以“一樽齐死生”“醉后失天地”的体悟,化“春独愁”为“此乐最为甚”[21]卷23,p1331-1334,是李白不同于陶渊明之处。
① 沈约《宋书·隐逸传》:“(陶)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见台北:鼎文书局,1984年,卷九十三,第2288页。
最能代表李白感春之思者当属《春日醉起言志》一诗:“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21]卷23,p1348场景依然是春天与美酒,李白更细腻地捕捉春天物候的特质,既已深刻体认到人生如梦幻泡影的无常本质,如何及时把握、尽情享受生命中难得的乐境,也就成了一道评估生命意义的重要习题。李白以纵饮酣醉、眠卧终日的姿态,颓然自放,无知无畏亦无所承担,有如回归到生命的原初状态。历经处世如梦、人生苦劳的经验法则,以及终日酣醉、颓然自放的消极对应,进入第三阶段的“觉来”,直接晤对的生存处境是春天物候的“一鸟花间鸣”“春风语流莺”,在春鸟、春花与春风的交会中具现了生命的意义,而诗人的“觉来”与“借问”,突显出人的置身度外,衍生出劳生自苦与颓卧自放两种生命情态,反而遗落了万物合一的本真状态。于是已然消解《停云》的“叹息弥深”,因春天的风花鸟鸣而再度指认“生命无常”,感同于陶诗的“叹息”,以对酒自倾与浩歌待月,回应陶渊明的召唤,最后归于“忘情”而与自然同在,目击耳闻当下的花间鸟鸣与流莺春风语,共同纵浪于造化流转中的有无生灭。杨齐贤评云:“太白此诗,拟陶之作也。”[21]卷23,p1348李白所具现的感春之意,明显有与陶渊明相呼应者。至于春来春去的流行,如《春日独酌二首》之一所云:“东风扇淑气,水木荣春晖。白日照绿草,落花散且飞。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对此石上月,长醉歌芳菲。”[21]卷23,p1341具体捕捉到春天物候的特质,由东风、春晖和水所滋养的植物生意,在日出日落的时光推移中,草长花落,停云也在完成了蒙蒙时雨的滋养之功后,只残留山头的一抹微云,依稀想见陶渊明《咏贫士》之一的“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15]卷4,p435-438。前八句浓缩成李白的“孤云”四句,而结尾“量力”四句对“悲”的强自宽解,李白乃以“对此石上月,长醉歌芳菲”化解,无论是夜宴桃李园、花下眠或注目石上月,都走出了陶诗“东轩”“东窗”所代表的家屋印记,以夜晚的户外强化并延长了春天的必然“在场”,而“长醉”与“歌”就成了记忆春天“芳菲”的两种方式。即使题为《待酒不至》,也依然是“玉壶系青丝,沽酒来何迟。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晚酌东窗下,流莺复在兹。春风与醉客,今日乃相宜”[21]卷23,p1340。只开头二句扣题,接连出现的山花、流莺、春风与衔杯、晚酌、醉客,尽是诸多“歌芳菲”的重复播放。有时加入《山人劝酒》中“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的蝴蝶,《久别离》中“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的樱桃花,在无限缤纷的春天物候中,李白以始终“在场”的姿态领略春光而成为自然的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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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最早提到陶渊明,是在天宝十四载(755) 作《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以“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形容许十一。乾元元年(758) 作《曲江二首》“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上接陶渊明而与李白感春相互辉映。诗云:“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22]卷6,p446-449此诗细腻捕捉春天的物候变化,具体映现“感时伤逝”主题。不同于李白重复播放“歌芳菲”,杜甫不断数着落花从“一片花飞”“风飘万点”到“欲尽花经眼”,一季风花过眼,扩大成翡翠筑巢、麒麟倒卧的人事沧桑,进而体悟到及时行乐的“物理”。第二首更以“日日”“每日”强调自己的“在场”,化入穿花蛱蝶、点水蜻蜓而感同“深深”“款款”的情意,与陶渊明把握春花春鸟的怡悦相和,可谓异曲同工,又能以及时行乐的“物理”消解思亲友而不得的“抱恨”,直接与春天的风光物候对话,共同约定“相赏莫相违”,由春天物候所体悟到的“物理”,乃能在无常中把握当下的“暂时”,更显得人与自然的同在与缠绵。同时又有《曲江对酒》的“桃花细逐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22]卷6,p449,陶渊明《停云》只概括写出园列初荣、鸟鸣好音,杜甫更细腻捕捉春天物候的变化,早春的桃花与黄鸟,随着风光的流转,桃花开过梨花开,南迁过冬的白鹤也回到了北方,令人目不暇给的缤纷色彩,使杜甫在日日相赏中映现出时序感。至于《曲江对雨》的“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着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22]卷6,p451,从霭霭春云到暧暧春芳,春雨打湿了红色的燕支花,春水滋养出丰美的荇菜,杜甫关注的物候显然更为多元①,有观赏性的花卉,有梅、梨等经济花木,有蓬勃的野生植物,还有传播花粉的蛱蝶,水上产卵的蜻蜓,以及先后出现的成群鸟类。
① 潘富俊《中国文学植物学》统计唐代诗人所引植物种数,以白居易的208种最多,其次是杜甫的166种,若考虑存诗、年龄等因素,杜甫诗中植物数的出现频率当居唐人之冠。台北:猫头鹰出版社,2011年,第33页。
杜甫于乾元二年(759) 底入蜀,《成都府》一诗首先感受到的是“季冬树木苍”,异于北方的物候现象,激起“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22]卷9,p724-725的异乡之感。紧接而来的春天,《卜居》乃以澄江“销客愁”,写出“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浮沉”[22]卷9,p729的春天物候。宋人陈善《扪虱新话》云:“论者谓子美‘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浮沉’,便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气象。”[24]5554这年春天,杜甫忙着栽种桃、竹、松、桤木、果树,《堂成》一诗的“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22]卷9,p735,有陶渊明《停云》的“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意,但多了定巢与将子的繁殖。上元二年(761) 入蜀刚满一年的春天,《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虽能捕捉到春天物候的“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犹不免“转添愁伴客”[22]卷9,p784。及一春两游新津修觉寺,乃如《后游》所云:“寺忆新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22]卷9,p787在野润沙暄的尽日盘桓中,体悟到“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在与造化相流转中使得“客愁全为减”。笔者曾从“江山有待”视角析论杜甫入蜀后的作品[11],此处再以“诗人在场”的阅读视角切入,恰可映现宋祁《新唐书·杜甫传赞》所称“浑涵汪茫,千汇万状”的“潜在”。
杜甫不断借由对陶渊明的认同感,消解他乡客愁进而强化当下在场,如《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由“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到“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的转变,特别以“春来花鸟”为例,期待“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22]卷10,p810,以符应自然的语言消解人为的造作。同时向往陶渊明的放浪诗酒之趣,如《可惜》的“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22]卷10,p803、《石柜阁》的“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22]卷9,p716等,也能保持与陶渊明的对话空间,如《遣兴五首》的“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着诗集,颇亦恨枯槁”[22]卷7,p563。比起陶渊明避俗而有所不为,杜甫更清楚地顾视着“芸芸众生”与社会现实,如《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所揭示的“政简移风速,诗清立意新”[22]卷11,p893,实有更多的拓展空间。如《春夜喜雨》云:“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22]卷10,p798径以当春发生的时雨为“好雨”,随风润物,用“潜”“细”字极是“润物”本色,比起陶渊明《停云》的霭霭蒙蒙、成江伊阻、舟车靡从,显得更为体贴,故仇兆鳌评:“写得脉脉绵绵,于造化发生之机,最为密切。”结尾红湿花重,更见润物之功。同时之作如《漫成二首》的“渚蒲随地有”,《春水》的“连筒灌小园”“已添无数鸟”,《落日》的“啅雀争枝堕,飞虫满院游”,《独酌》的“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徐步》的“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须”,《寒食》的“风花高下飞”“竹日静晖晖”,《水槛遣心二首》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叶润林塘密”[22]卷10,p797-812,蜀地湿润的气候,丰沛的自然资源,春来各种花鸟蜂蝶虫鱼各展生机,激发出杜甫对物候的感知与摹写能力。尤其是《绝句漫兴九首》的“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22]卷10,p788-792,物候已非单一存在,人与自然物候形成休戚与共的生命共同体。又如《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的“江上被花恼不彻”“稠花乱蕊畏江滨”“千朵万朵压枝低”“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22]卷10,p816-819等,不论是江滨或人家,随处盛开的花卉,大有应接不暇之意,置身其中,杜甫细细体会蝶舞莺啼的留连与自在,深刻感受深红浅红的多事与可爱,更兴起了商量嫩蕊、报答春光的心意,乃至《春水生二绝句》的“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22]卷10,p809,杜甫已成了大自然的一分子,在自然物候中泯灭了物我之别,而“自然”也就成了消解故乡与他乡界限的良方。
陶渊明与杜甫都在宋代受到推尊,若以春天物候为切入点,又可突显杜甫的感春之意。先以同样作于上元二年的《江亭》为例:“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22]卷10,p800目不暇给的繁春盛景,杜甫忙着与风光共流转的雀跃欣悦,随着春晚而进化,江亭野望、坦腹长吟的舒放自得,诗人“在场”感受到的晚春气象,显然有别于阅读记忆中的伤春叹老。因此,“年华逝水”的抒情性并非惟一选项,流水停云也可以生发“不竞”“俱迟”的心意,花谢之后的草木渐长,更见绿意盎然的欣欣生意。在大自然面前,人所要学习的事物,还包括如何排遣人类所构设的诸多人为羁绊。宋人张九成就比较“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与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之高下云:“若渊明与子美相易其语,则识者必谓子美不及渊明矣。观云无心、鸟倦飞,则可知其本意。至于水流而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则与物初无间断,气更混沦,难轻议也。”[22]卷10,p801张九成认为陶渊明“观云无心、鸟倦飞”表现的是个人心意,而杜甫的水流云在是“与物初无间断”,更能展现出人与自然的一气混沦。明人王嗣奭《杜臆》云:“‘水流’、‘云在’一联,居然有道之言。盖当闲适时,道机目露,非公说不得如此通透,更觉‘云淡风轻’,无此深趣。”[25]卷之四,p132清人仇兆鳌以“欣欣物自私”有物各得所之意,与《后游》的“花柳更无私”有与物同春之意,分明是沂水春风气象[22]卷10,p801。杜甫所展现的与物同春、一气混沦,即使因次年剑南兵马使徐知道乱起,杜甫于绵州、梓州、阆州等地历经“三年奔走”“三年饥走荒山道”,于广德二年(764) 暮春才又回到成都草堂,有《绝句二首》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22]卷13,p1134时隔三年,历乱又逢暮春,诗中依然是与物同春的混沦气象。春日迟迟,暮春的光照更充分,空气中弥漫着花草香;充足的春水与阳光,饱含水氛的泥土,温暖的沙滩,随处可见燕子衔泥、鸳鸯眠沙,万物相依相成,一片化工。第二首写沐浴在春风春日中的春景,湖绿江流映衬出白羽飞鸟,青翠山色对比出红艳春花,青碧红白渲染成大块风景,气象浑成。结尾“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语轻而意极重。罗大经《鹤林玉露》评第一首云:“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情。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如何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直把作景物看亦可,把作道理看,其中亦尽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22]卷13,p1134-1135从江山花草的芬芳灿烂体会到春天的生机盎然,从燕飞鸳眠领悟出适情自在,从造化流行中得到的感发,自然是生意、适情的“真乐”。更以《江亭》的水流云在为例,论证杜诗中的景物与道理同时俱现。仇兆鳌乃在引述罗大经语后,阐发此诗之起承转阖云:“江山丽而花草生香,从气化说向物情,此即一起一承也。下从花草说到飞禽,便是转折处,而鸳燕却与江山相应,此又是收阖法也。范元实《诗眼》曾细辨之。”[22]卷13,p1134-1135
玩索诗人的胸次玲珑活络,从气化说到物情,从熟悉的物候中感受到人与江山、花草、鸳燕的相应玲珑。由此追溯北宋范温《诗眼》所云:“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然文章论当理与不当理耳,苟当于理,则绮丽风花,同入于妙;苟不当理,则一切皆为长语。……老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言春容闲适,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呜鸠乳燕青春深’……其富贵之词,则有‘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宫淑景移’……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于风花,然穷尽性理,移夺造化。”[26]前集卷十,p66-67范温探讨诗歌创作中的“绮丽”与“风花”,自陆机《文赋》开启了“诗缘情而绮靡”[27]的论述,引导出六朝诗歌以“丽”为主的创作风潮,李白《古风》乃有“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21]卷2,p91的反思。类似的情况,春天的风花,自古即与青春年少并置而成为最美的风景,却也在年华逝水中映照出老大的不堪心境。范温更注意到杜甫持续性地书写春天物候,有入仕前《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的绿垂红绽、笋折梅肥,有垂老漂泊两湖《发潭州》的花飞燕语,以丽语摹写春夏之交的景物变化,境遇虽异,诗人始终展现出在场的亲切感。再举《曲江二首》的穿花蛱蝶、点水蜻蜓,《题省中院壁》的落花游丝、鸣鸠乳燕,以见杜甫身为谏官,国方多事,不能有为而写春容闲适。
叶梦得《石林诗话》谓禅宗论云间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即以杜甫此诗“落花游丝白日静,呜鸠乳燕青春深”为例[28]。乃至《紫宸殿退朝口号》的春风飘香、淑景繁花,《蜀相》的碧草黄鹂,《谒先主庙》的竹月春苔,无论是在朝或在野,是宫殿或祠堂,始终在场的风花,展演出许多情意,范温由此归纳出杜诗的“穷尽性理,移夺造化”,进而形塑出的“风花妙理”,可为物候诗学立基。再看《绝句二首》的同时之作《题桃树》诗云:“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已一家。”[22]卷13,p1118-1119春末桃花已谢,杜甫并不黏着于抒情性的伤春,以奔走三年归来所见茂盛桃树,体会到秋来桃实可带给贫人的经济效益,以及明年春的依旧满目繁华,而眼前的乳燕慈鸦,映现出时序流转中由春转夏以至秋的三季物候,已非长安时期的“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所能拘限,清人黄生评:“观其思深意远,忧乐无方,寓民胞物与之怀于吟花看鸟之际,其才力虽不可强而能,其性情固可感而发。”[29]卷9,p533-535藉物候绾合时与事而生发对贫人、乳燕与慈鸦的护惜之情,使吟花看鸟与民胞物与联结成一气。
宋人施德操《北窗炙輠录》认为人对四时寒暑的感知因受到“利害祸福之心交战于中”之影响而失真,自谓“某在闲处,无一毫事到心,故四时之变化、寒暑之盛衰,此身皆知之”,强调身体感知乃建立在无事挂心上,才能真实反映四时寒暑的变化,由此指出陶、杜之异:“正夫尝论杜子美、陶渊明诗云:‘子美读尽天下书,识尽万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盘礡郁结于胸中,浩乎无不载,遇事一触,辄发之于诗。渊明随其所见,指点成诗,见花即道花,遇竹即说竹,更无一毫作为。’故余尝有诗云:‘子美学古胸,万卷郁含蓄。遇事时一麾,百怪森动目。渊明澹无事,空洞抚便腹。物色入眼来,指点诗句足。彼直发其藏,义但随所瞩。二老诗中雄,同人不同曲。’盖发于正夫之论也。”[24]3318陶渊明纯任自然,在物候书写上“见花即道花,遇竹即说竹”,把人的行为空间缩减到最小。杜甫则从阅读与经历上累积了许多有关自然与人事的知识,把所识“万物理”印证在所遇时事上,因而能够穷尽性理,于吟花看鸟之际生发出民胞物与之怀。施德操《谕子美渊明诗》即以“澹无事”而指点物色评论陶诗,以“遇事”而发的蕴藏深厚推许杜诗。是以入蜀六年后,杜甫在《春日江村五首》写下“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以时空对举的方式映现此生所关切者有国家经济、农村生产与个人生理,无论是林泉发感的恣意频游,或是“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的家园植栽,“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的自然生态,乃至邻家馈赠的鱼鳖,异时王粲、贾谊的系念京城,共同形塑出“春日复含情”的丰厚性[22]卷14,p1205,实非唐前诗学所能涵摄。即使是生命中最后的春天,寓居潭州舟中,作《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云:“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入怀,珍重分明不来接。湿久飞迟半欲高,萦沙惹草细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劳。”[22]卷23,p2050-2051一开始就用了四句写桃花的开落,细腻摹写桃枝出疏篱、碧水映桃红、花瓣随风飞,有春雨的润泽,也有时光的推移。接着四句集中摹写落花,人与落花与水光风力共同展现出怯、憎与珍重的复杂情意。最后四句依然注目回旋在东风春雨中的落花,增添了飘落沙草的纤细感,以及蜜蜂、蝴蝶、蜻蜓、伯劳的诸多姿态。即使是残年漂泊、风雨落花,全诗依然映现出丰厚的物候与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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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陶渊明到李白、杜甫,以“在场”的方式直接与自然晤对,展现真实而诚挚的感动,深切参与并书写出春天的丰美物候与生命体悟。相形之下,韩愈以《感春》为题创作了三组共12首诗,除了个人性情与际遇,经历了安史之乱、气候变迁等人祸天灾事件的洗礼,韩愈如何体现感春之意?但看其《桃源图》首揭“桃源之说诚荒唐”,虽有“种桃处处惟开花,川原迎远蒸红霞”之春天物色[30]卷8,p397-400,毕竟只是套语;又有《送王秀才序》,直言“及读阮籍、渊明诗,乃知彼虽偃蹇不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31]卷4,p150-151,乃从事物是非相感发的角度解读陶诗。韩愈虽心慕力追李杜,如赵翼《瓯北诗话》卷三所称,其注意所在乃“少陵奇险处”,并由此开山辟道[32]。因此,韩愈以《感春》为题,分别于元和元年(806)、五年、十一年创作同题组诗,其用意自与陶、李、杜有别。
贞元十九年(803) 三月大雪,韩愈上《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云:“伏以今年已来,京畿诸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31]卷8,p338出现极端的气候异常,影响春耕的农时而导致严重歉收,韩愈更因此而贬官连州阳山令,至贞元二十一年秋始得归,八月移官江陵。第一组《感春四首》即是次年春作于江陵任上,其一云:“我所思兮在何所,情多地遐兮遍处处。东西南北皆欲往,千江隔兮万山阻。春风吹园杂花开,朝日照屋百鸟语。三杯取醉不复论,一生长恨奈何许。”[30]卷4,p167不同于陶、李、杜的“在场”,韩愈采取逸离的姿态,在时间上远溯汉张衡《四愁诗》的“我所思兮”[33],在空间上化约成“东南西北”而指向四方,又有翻用《楚辞·招魂》四方不可以止之意[34]卷6,p159-160,写春天物候的“春风吹园杂花开,朝日照屋百鸟语”二句,又属概括性泛指,透显出韩愈从“在场”出走所导致的疏离感,结语“一生长恨”有回到抒情传统的倾向。其二云:“皇天平分成四时,春气漫诞最可悲。杂花妆林草盖地,白日坐上倾天维。蜂喧鸟咽留不得,红萼万片从雪吹。岂如秋霜虽惨冽,摧落老物谁惜之。为此径须沽酒饮,自外天地弃不疑。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屈原离骚二十五,不肯餔啜糟与醨。惜哉此子巧言语,不到圣处宁非痴。幸逢尧舜明四目,条理品汇皆得宜。平明出门暮归舍,酩酊马上知为谁。”从四时平分的物候知识中凸显“春气漫诞”,并把宋玉《九辩》的“悲哉秋之为气”移转到春天,从“漫诞”摹写春之悲,出现花杂、草漫、蜂喧、鸟咽的散漫杂乱,春阳“白日”一反“迟迟”的充足光照与工作效能,只剩下“坐视”西倾的图像,以及大片落花的残局。进一步以秋天凋零的是老叶,论证春花飘零的更为可悲,而选择以醉饮“自外天地”。无论是李白、杜甫“诗人在场”的感春之意,或是屈原独醒承担“啼鴂之先鸣”“众芳之芜秽”的哀惧,韩愈用“怜”与“惜”二字,恰是为自己的选择“逸离”作辩护。结尾以尧舜盛世条理作解,使“出门”成行,却又如程学恂所云“皆极无聊之词”[30]卷4,p167-169。其三仍以“朝骑一马出,暝就一床卧”开端,却只谈诗书、节行、发秃、齿堕,完全不及春天物候。其四自恨不如“江头人”的“衣食自给”,感慨读书史是“智慧只足劳精神”“两鬓霜白趋埃尘”,而结语“且可勤买抛青春”之“抛青春”又为酒名[30]卷4,p169-170,恰可说明韩愈的“在场逸离”,无助于物候诗学的建构。
同年六月,韩愈奉召回京权知国子监,次年夏末分司东都。元和五年,又作《感春五首》,第一首以“辛夷高花最先开,青天露坐始此回”拉开序幕,以早春先花后叶的辛夷花作为春天物候的代表,洛阳二月高花一开,户外活动就此展开;颔联“已呼孺人戛鸣瑟,更遣稚子传清杯”摹写妻鸣瑟、子传杯的家庭活动。后半“选壮军兴不为用,坐狂朝论无由陪。如今到死得闲处,还有诗赋歌康哉”写乱世之中投闲置散之际遇,遂使前半赏花之乐纯只是“闲”,物候的意涵不彰。第二首写“洛阳东风几时来,川波岸柳春全回”的春景,也因“宫门一锁不复启”的失意,以致虽有“策马上桥朝日出,楼阙赤白正崔嵬”的在场,仍是无关物候。其三云:“春田可耕时已催,王师北讨何当回。放车载草农事济,战马苦饥谁念哉。蔡州纳节旧将死,起居谏议联翩来。朝廷未省有遗策,肯不垂意缾与罍。”在春景中萌生的是民生与时事:春耕农事与王师战马并置成为两大心事,而时事显然又凌驾于民生之上,有讨成德王承宗事,有彰义节度吴少诚事,有裴度、孟简、孔戣召为起居舍人与谏议大夫事,结语用《诗经·小雅·蓼莪》的“缾之罄矣,维罍之耻”,以嫩叶可食的莪蒿起兴,阐发父母得以终养的民生议题。第四首全写杜兼、孔戡相继暴薨,感时伤事,程学恂以为“不必在感春中”。诗云:“辛夷花房忽全开,将衰正盛须频来。清晨辉辉烛霞日,薄暮耿耿和烟埃。朝明夕暗已足叹,况乃满地成摧颓。迎繁送谢别有意,谁肯留恋少环回。”[30]卷7,p316-318以盛开的辛夷花回应第一首的高花初绽,而极盛将衰的物理,乃有“频来”所见晨光中的辛夷花更艳于霞日,成为薄暮晚烟中惟一的鲜明。颈联一方面赞叹“朝明夕暗”的两种风景,另一方面也为满地摧颓而叹息。韩愈在不断逸离之后,终究回到“现场”,细腻捕捉到极盛与极衰并置的春天物候特质,结尾明言“迎繁送谢别有意”,强化在场与不在场的联结,使得留恋环回不只是留恋环回。而全诗五首的感春之意,乃在刻意以“逸离”的方式,逸出伤春惜花的抒情传统,另外开拓出物候与时事、民生的联结。
这一年冬韩愈调为河南县令,一年后入长安,历任职方员外郎、国子监祭酒、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考功郎中、知制诰,于元和十一年正月迁中书舍人,乃又作《感春三首》云:“偶坐藤树下,暮春下旬间。藤阴已可庇,落蕊还漫漫。亹亹新叶大,珑珑晚花干。青天高寥寥,两蝶飞翻翻。时节适当尔,怀悲自无端。”“黄黄芜菁花,桃李事已退。狂风簸枯榆,狼藉九衢内。春序一如此,汝颜安足赖。谁能驾飞车,相从观海外。”“晨游百花林,朱朱兼白白。柳枝弱而细,悬树垂百尺。左右同来人,金紫贵显剧。娇童为我歌,哀响跨筝笛。艳姬蹋筵舞,清眸刺剑戟。心怀平生友,莫一在燕席。死者长眇芒,生者困乖隔。少年真可喜,老大百无益。”[30]卷9,p430-431不同于前一组《感春》从早春初花写到花房全开,韩愈并不掩饰这一季春天的几近“缺席”,径从暮春下旬的“偶坐”写起,由此捕捉长安暮春物候。第一首写藤树的花叶并盛,在硕大新叶形成的密荫中,伴随着晚花落蕊的珑珑漫漫,青天无云,飞蝶渐稀,结尾从“物理”说明晚春时节的物候现象,由此认定人的伤春情怀是没来由的。第二首注意到花色的变化,不同于早春的桃花红、李花白,开在三月的芜菁花绽放成一片鲜黄,而枯萎的榆荚花,又随风飘落成一地狼藉。韩愈由所见晚春时序的变化,因生命无常而引发游仙之想。第三首写长安晚春依然是繁花盛开、柳条长青的景象,京城显贵的歌乐舞筵更把暮春装点得热闹非凡,而心所系念者却无一“在场”,造成“平生友”在春景中“缺席”的两个理由,一是死亡,一是遭逢不偶。陶渊明《停云》思亲友是为了“说彼平生”,韩愈的“平生友”则是无法成为京城的一员,结尾乃有叹老嗟卑之意。韩愈用“干”“枯”形容花的凋零,显得毫不留情,参照同年所作《晚春》诗云:“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30]卷9,p426则京城的晚春盛景表现在两个面向,一是百花以缤纷竞相展演出最后的灿烂,一是漫天飞舞的杨花榆荚成了灰白的主色调,隐然有“平生友”不在场的遗憾与自己临老奋起的觉悟。次年秋韩愈为彰义行军司马,从裴度东征,拜刑部侍郎,至十四年坐言佛骨出为潮州刺史,回朝后历任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御史大夫等职,再无感春之作,亦可见一斑。
韩愈之所以对春天逸离,可以追溯到贞元十九年的“三月大雪”,中唐的极端异常气候,导致春天的“缺席”,已非传统的物候知识所能涵摄,自然引发诗人的焦虑和恐慌。韩愈乃作长达360字的《苦寒》,首揭“四时各平分,一气不可兼”的物候知识,紧接着以“隆寒夺春序”指明春天的缺席,“萌牙夭句尖。草木不复抽”“芒砀大包内,生类恐尽歼”,原本应该是生机盎然的春天,因“失序”而呈现一片死寂,没有春风吹拂百花香。韩愈更以个人的身体感知写出“肌肤生鳞甲,衣被如刀镰。气寒鼻莫嗅,血冻指不拈。浊醪沸入喉,口角如衔箝”。春雪冻结了所有的感官知觉,就连“有酒”都无法入口,因而想象惟一存活的春鸟“啾啾窗间雀”,诉说宁愿被人类的弹丸射死,以见“却得亲炰燖”的温暖渴望,完全解构了陶渊明《停云》的闲饮东窗、花好鸟鸣,因而激发出韩愈的“悲哀激愤叹”,最后写出:“贤能日登御,黜彼傲与憸。生风吹死气,豁达如褰帘。悬乳零落堕,晨光入前檐。雪霜顿销释,土脉膏且黏。岂徒兰蕙荣,施及艾与蒹。日萼行铄铄,风条坐襜襜。天乎苟其能,吾死意亦厌。”此诗诗题下并引顾嗣立注引胡渭曰:“唐书五行志,贞元十九年三月,大雪,岂即所谓苦寒耶。”[30]卷2,p74此诗以时序与时事结合,以人事清明来解决自然失序问题,贤人在位即可“生风吹死气”,展现春回大地的“晨光入前檐”“土脉膏且黏”,而自然物候的逢春生类,不分兰、蕙或艾、蒹,都在春天同获滋养而生机蓬勃。韩愈取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作结,亦可见其怀抱,可上承陶渊明的“念子实多”,有杜甫“民胞物与”之情怀。韩愈也确实在这一年因关注气候异常影响民生,上书以致贬官阳山。但也因此而转向喜雪/戏雪的创作态度[35],元和元年至少有四首与春雪有关的诗歌,如《春雪》的“已讶陵歌扇,还来伴舞腰”“徧阶怜可掬,满树戏成摇”“莫愁聆景促,夜色自相饶”[30]卷4,p159,纯是赏玩,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春雪视角,同时间所作的第一组《感春四首》,也就刻意展现“离席”的方式,并于元和十一年49岁时写下《感春三首》,再度回到的是晚春现场,开拓出春天物候诗学的另一个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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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以身体感官来面对当下的物候脉动,是对于时光流转的直接体验,在场创作所映现的物候经验,具抒情性、思想性与实践性,是无法被阅读知识与历史书写所取代的。“诗人在场”不只是个人遭遇问题,更是生存价值,与人的发展息息相关。尤以诗人纵情置身于春天物色中,在延续无常所映现的生命限度之外,同时也意识到“众生”的同在与精彩,使物与我成为可以相互转换者,从而揭示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可见可闻的“物色”与“事情”结合,使“义意”因物色形象而具体化,是物候诗学中上很重要的一个进程。
从人事羁绊中选择归返自然的陶渊明,在《停云》中自觉成为“自然子民”,由当下物候所带来的怡悦相和,激发出更为浓烈的怀人念子之情,殷切期待“平生友”共享诗人对生命的体悟。李白乃以“入席”展现与陶渊明的“异代同行与对话”,面对花落水流,诗人只是“在场”,自己并不做什么,深刻体会那种“无人需要”与“不相干”的感觉,反而更能贴近自然物候,就在诗人即兴吟咏的笔触中,物候诗学意义随之浮现。被解读出“民胞物与”的杜甫,以诗歌关注当前国计民生,把所识“万物理”印证在所遇时事上,以个人生活处境和经验而关涉社会问题,以艺术化的创作方式发挥诗歌的力量,借由诗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和书写实践中,建立起在场物候的实践与反思,物候已非单纯的客体存在,人与自然物候形成休戚与共的生命共同体,因而能够穷尽性理,于吟花看鸟之际生发出民胞物与之怀,增加了物候诗学的丰厚度。而中唐的极端异常气候,一场春雪所揭示的春天“缺席”,韩愈因关注气候异常影响民生而遭贬,乃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春雪视角,先以《感春》为题呈现诗人“不在场”的春天书写,最后回归的是晚春现场,由此开拓出春天物候诗学的另一个面向。更丰厚的物候诗学论题,乃有待持续关注与建构。